客棧
康康推開窗戶,小胖手撐着下巴,津津有味數着街上黑乎乎的人頭。
“好多人呀。”康康捂着嘴巴止不住地笑。他一直生活在深山中,外面的一切都讓年幼的他感到新奇。
突然,街對面飄來一陣濃郁的肉香,康康咽了咽口水,有些猶豫。
他跟姑姑和姐姐保證了的,不亂跑。
他摸了摸小肚子,可是,他已經快四歲了,不是小孩子了。況且,隻是到街對面而已,他跑着去,會很快哒。
康康踮起腳尖,打開房門,左右瞧了下,發現沒人,這才慢慢關上房門。
小手扶着欄杆,圓嘟嘟的小臉寫滿認真,一步一個台階,每踏下一個階梯,臉頰上的嬰兒肥就一顫一顫的。
店家在櫃台打着瞌睡,康康人小,徑直從店家的眼底下走出客棧,也沒被發現。
一出客棧,康康就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濃郁香氣,他眼睛鎖定對街冒熱氣的食物,眼神發亮。
但他沒有貿然跑過去。來秦國的路上,傅溪每次都會叮囑阿琦,橫穿大道時,需要看清道路兩端有沒有馬車和馬。康康默默記下了。
确定沒有馬車後,康康興奮地拍了拍小手,小步跑向對街,他光顧着盯着散發着熱氣的肉夾馍,一時不察,撞到了人。
康康不過四歲的娃娃,被沖擊力反彈,往後倒去,一隻手眼疾手快抓住了康康的衣領。
康康後怕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沒有摔倒,一隻手牢牢攥住他的衣領,一用力,将他提正站好。
康康驚喜,仰頭道謝:“哥哥好厲害!”
黑衣少年看着不過十二三歲,五官還透着稚氣,但表情卻有幾分超越年齡的威嚴與貴氣:“好好看路。”
少年叮囑完欲走,衣擺卻被康康抓住,他轉身低頭,就見這個四五歲的娃娃仰頭笑得燦爛:“我請哥哥吃好吃的。”
“不必。”少年繃着臉拒絕,他送舅舅出宮,不想撞到了這小孩。父王才過世,宮内外就有人蠢蠢欲動,他心煩意亂,沒有心情陪陌生小孩玩鬧,即便這個小孩看上去挺順眼。
康康卻沒有被少年冷漠的表情吓退,他姑姑經常冷着臉,康康對此已經免疫,他依舊笑容燦爛:“哥哥不要客氣嘛,可香可好吃啦。”
少年依舊想拒絕,康康卻熱情拉着他的衣擺往肉夾馍攤走。
他看着小孩艱難的步伐和側臉露出來的肉肉臉頰,最終向康康可以忽略不計的力道妥協。
“店家,來兩個招牌菜。”康康學着傅溪的口吻。
店家熱情的應了,不一會便将熱騰騰的肉夾馍包好,遞給少年。
“一共十六錢。”
少年拿着肉夾馍低頭同康康面面相觑,康康委屈對手指:“我沒錢,都是姑姑給錢。”
店家倒也不着急,他在鹹陽開店多年,眼睛已經成了精。這少年雖然穿着一身純色黑衣,但無論是布料還是配飾,都透着低調的奢華。最重要是他年紀輕輕,卻有一身沉穩氣度,必定是權貴人家的孩子。
店家笑:“二位可以叫家裡人送錢來。”
他還從未見過這麼俊的兄弟呢。
少年想到剛剛舅舅硬塞給他的香包,打開一看,果然裡面除了香草,放着好幾塊做工精緻的小金馬,拿出一塊放在櫃台上:“給。”
店家第一次見這麼大手筆的客人,他倒是有心收,但秦國律法規定明碼标價,這錢他不僅拿得于心不安,而且于法難容,店家為難道:“客官,這點吃的可不值這麼多錢。”
“我知道,”黑衣少年轉身就走,“多出的部分,請秦國的軍人吃一頓。”
店家将小金馬收好,一口答應。猜想這少年應該是哪家将軍的後輩。首先排除蒙将軍,他家兩個孫子他經常見,年紀比少年小上不少。
少年蹲下身,将肉夾馍遞給康康:“你一個小孩為何在外面亂跑?”
康康接過,深吸一口氣,果然就是這個味道,他歡快地回答:“我是偷偷跑出來哒。”
少年挑眉,還待發問,康康已經咬了一大口肉夾馍,臉頰兩邊鼓起來像小倉鼠一樣,幸福地笑彎了眼睛。
他自小接受嚴格的禮儀教導,哪裡見過這麼無拘無束的吃相,偏偏這小孩生得可愛,不會覺得粗魯,看上去反而天真自然。
康康看着少年拿在手裡沒有動過的肉夾馍,伸出小手推了推少年的手腕,奶聲奶氣勸食:“哥哥,你快吃,可香了。”
少年想說自己沒有胃口,但康康眼巴巴盯着他,鬼使神差之下,少年咬了一口,細細咀嚼,他彎唇,臉頰上顯出兩個酒窩:“很好吃。”
康康也跟着笑,臉上也有兩個甜甜的酒窩。
相府
傅溪目不識丁,但好在相府财大氣粗,并不缺養閑人的錢,傅溪得以留下來。
齊身帶着他選上的舍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李斯作為今日的“狀元”,被擁至齊身身邊,他一步三回頭地高聲叮囑:“嫪兄,晚些時候,我來找你。”
傅溪則由一邊候着的家老,引進相府旁邊的小院落中。不比剛才院中的奢華,甚至布置還比不上她住的客棧。
家老推開一間房門:“這裡就是先生往後的住處了。”
入眼的是一處狹窄的房間,五髒俱全,還算幹淨,若是孤身一人無路可去,倒也是一個好住處。
但傅溪并非一人,她沒有進門,隻是道:“我自己在外面住,不勞煩了。”
家老有些驚奇,他仰頭打量了傅溪一下,雖然身無華服美玉,但身材高大,一身傲氣。他以往見過的下等舍人,多是走投無路之人,哪怕再怎麼掩飾,也掩蓋不住窮困的窘迫和頹廢的精氣神。
隻是不知道這人是怎麼淪為下等舍人的。
他交待傅溪可以在相府用飯,平日裡也要來客舍候着,萬一相邦傳喚也方便。
話是這麼說,但無需多言的事實是,下等舍人能夠見到相邦的機會幾乎為零。
傅溪拱手道謝,送走了家老,她知道自己成為嫪毐的第一步已經大功告成。内心不由輕松了許多,開始打量這個她以後可能要天天光顧的院落。
突然她眼前一亮,院中放着一把牛角弓,她小心取下弓,仔細察看這把弓的構造。
不過很快,她失去興緻。顯然弓匠經驗不足,選用的竹子不僅存放時間不夠,還用了新竹。
正要将弓放回原處,身後傳來一聲怒喝:“你做什麼?”
傅溪回頭,就見一個黑瘦的男子疾步而來,将弓從傅溪手中奪去:“新來的就老老實實,随便動别人寶貝。”
黑瘦男子想要再教訓傅溪幾句,他仰頭,面對傅溪居高臨下的冰冷眼神,張了張嘴,那些到嘴邊的鄉野粗話愣是不敢說出口。
他不說自然有人幫他說,一個壯漢站在廊下,語氣輕蔑:“這可是我四弟精心制作的牛角弓,要是碰壞了,你可賠不起。”
傅溪理解,她原以為這把弓是無主之物,才會貿然觸碰,當下直接道歉,但是她神色淡淡,語氣平平,不像道歉,倒像是挑釁:“抱歉。”
壯漢看不慣傅溪這副瞧不起人的樣子,裝什麼裝,若是真有本事,還會被分到這個院落來,大家都心照不宣,這是相府下等舍人住的院子。
說得好聽是舍人,說得直白點,就是沒本事的無業遊民的接濟所。
他叫住欲走的傅溪,有心炫耀:“你小子沒見過這麼貴重的弓吧。二弟,給這人開開眼,讓他知道以後不該碰的别碰!”
有了壯漢撐腰,瘦小男子也有了底氣,他取出一隻竹箭,搭在弓上,對準不遠處的靶子,猛地一放箭,正中靶心。
壯漢和瘦小男子面露得意,傅溪卻暗自搖頭。隻是這一箭,她便找出了這人很多不足。射箭姿勢不對,弓未開滿便已發箭,都是些錯誤示範。
瘦小男子還要再射,傅溪移開視線,但他弓弦發出的軟塌塌的聲音,讓她不忍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