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卻未動,而是看向嬴翮。
嬴夫人捂嘴一笑,身為女子,卻行着男子的禮儀,向李斯拱手:“見過長史,往後還請不吝賜教。”
面對她出格大膽的行為,在場無人提出異議。
李斯面上不顯,拱手回禮,心下一沉。
一個婦人,卻能得到秦王的信任,委派她參與此類重要機密,此女必不簡單!
嫪兄,還真是招惹到了不能惹的人。
*
和李斯一樣境遇的,還有蒙毅。
今日書館來了一個新人,生得異常高大,同他對視時,就彷佛盯着深深的水井,透着一股寒意,蒙毅覺得不太舒服,索性不去看這個叫阿琦的怪小孩。
“等夫子走了,我帶你去掏鳥蛋,”蒙毅趴在案上,捂住嘴巴大聲密謀,“天氣一熱,蟲子就多了,鳥蛋也特别多。”
一步之外的夫子,捋了捋胡須,告訴自己這是蒙将軍的孫子,看在蒙将軍禦敵有功的份上,暫且忍耐。
“今後要和大家好好相處,找個地方坐下吧。”夫子朝身邊沉默寡言的阿琦道,聽說這是太後的親戚,與王龁将軍亦有幾分關系,要小心對待。
阿琦點頭,直直走到蒙毅面前:“起開。”
溪溪今早說了,讓她和康康在書館,互相照顧。
互相照顧,自然要坐在一起。
蒙毅一臉不可置信,在家裡,萬事他阿兄做主,但在書館,他可是老大呀!
阿琦抱臂,學着傅溪生氣的樣子,冷着臉開口:“我數到三。一!”
蒙毅撅嘴,這人的眼神,他越看越覺得發寒,好漢不吃眼前虧,抱着竹簡,起身便走:“我……我還不想坐這呢!康康,我們走。”
他迎着其他小豆包驚訝的眼神,找了個空位坐下,一扭頭才發現,小弟康康竟然沒有跟上來。
而那個怪小子已經坐在了他的位置上,和康康兩個小腦袋湊在一起。
蒙毅呆住,搖了搖腦袋,不對,康康一定是被威脅的!
可憐的康康,和那麼可怕的人坐在一起。
受挫隻是一時的,等會兒讓這個新來的小子,知道什麼叫大哥的厲害。
老師一走,蒙毅第一個跑出去,一股腦兒爬上大樹,在小豆包們的歡呼聲中,舉起了隐蔽處鳥巢中的鳥蛋。
阿琦仰頭看了眼,樹上的胖小孩,語氣失望:“這就是一一呀?”
“一一很好的,”康康也想阿琦喜歡自己的朋友,試圖說服阿琦,“一一還說請我吃肉喝湯呢。”
“請了嗎?”
“……沒有。”
阿琦搖搖頭,牽着康康繞開院中的娃娃堆:“回家!”
當天,蒙毅握着沒有送出去的鳥蛋,垂頭喪氣回了家。
“回來了!”蒙武惡趣味摸亂蒙毅的頭發,沒有聽到小兒子的哇哇大叫,有些奇怪。
蒙毅默默脫鞋進屋,坐在案邊,盯着手裡的鳥蛋不說話。
“喲,你這是去書館讀書,還是掏鳥蛋去的?”目睹一切的甘羅,故意逗垂着頭的蒙毅,習慣性伸手去捏他的小胖臉,卻摸到了一處水痕。
“你哭了?”甘羅愣住,蒙毅雖然不經逗,總喜歡大喊大叫,但沒幾次真流淚的。
蒙恬在一邊,認真擦拭古筝上的灰塵,聽到這話,上前粗魯地捧住蒙毅的臉打量,他臉色一沉。
甘羅擺手:“與我無關。”
“誰欺負你了?”蒙恬按住蒙毅的後腦勺,拿着絹布用力擦拭蒙毅臉上的眼淚,擦得蒙毅五官亂飛。
如果忽略這絹布剛剛還在擦灰的話,倒也是兄弟情深。
“疼……”蒙毅一癟嘴,眼淚更加洶湧,卻怎麼也不說原因。
他見過阿兄擦拭古筝,仔細小心,比給他擦臉溫柔得多了。
在康康那裡,他比不過那個怪小子。
在阿兄這裡,他還比不過一塊木頭。
*
自李斯獻計以後,鹹陽又多了幾個安枕無憂之人。
有的人,成功入秦為間,不用擔心返韓被殺人滅口;有的人,又一次做成一件交易,做着錢權兩得的美夢;有的人,得良臣與大計,既解決了心腹大患,又修渠利在千秋;有的人,可以不去做不願為之之事,又過回安穩日子。
王翦便是其中的一員,為了慶祝,他提了壺好酒,打算同阿翮一起飲酒賞月。
走至半道,幫着阿翮嘗了下味道,飲了幾口酒,有些昏昏然。
擡腳半推開院門,本想給阿翮一個驚喜,卻望見三個不應該出現在他家的人。
傅溪站直身子,望向來人,面色不善。
哪來的醉漢?
王翦摸摸鼻子,隻道是他喝醉了酒,認錯了家門,遂又關上門,往家中去。
走了幾步,忽然覺得不對勁,他酒量向來極好,怎麼會喝了幾口酒,便分不清南北。
傅溪見那魁梧的醉漢離去,用木簽挑了一塊無籽西瓜,遞到阿琦嘴邊:“以後在家的時候,要反鎖好院門,不然,就會遇見這樣的怪叔叔。”
阿琦“嗷嗚”一聲,一口含住西瓜,臉頰微微鼓起,她歪頭,想要告訴傅溪,那個“怪叔叔”是王叔叔,但她嘴裡含着西瓜,一時不好講話。
康康就着傅溪的手,同樣“嗷嗚”一聲,要了一小口西瓜,聞言連連點頭:“太好了,和叔叔一起玩。”
傅溪按住康康的肩膀,搖頭:“不對,怪叔叔……”
面對康康好奇懵懂的大眼睛,她猶豫了一會兒,那些吓小孩子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她想了想:“他會搶小孩的糖吃。”
康康一臉驚恐。
“溪溪,”阿琦終于咽下西瓜,“那不是怪……”
門又被推開,方才的“醉漢”大步走至三人面前,正要興師問罪。
這就是他家沒錯!
這個嫪易拖家帶口的,還一副主人做派,是何道理?
“搶糖的怪叔叔來了!”康康躲在傅溪身後,小心翼翼看了王翦一眼,又縮回去。
“阿父!”王贲端着碗碟,站在廊下,正好望見王翦,“你回來了。”
阿父?
傅溪恍然大悟,原來不是醉漢,是阿翮的夫君王翦。
傅溪今日是嬴翮邀請來的,據嬴翮所說,是為了答謝膏藥一事。
她不喜與人來往,在時旅公司工作的十年中,一直都是獨來獨往的。
今日會來,一是阿琦和康康想來,二是因為阿翮和王贲,都是她熟悉的人,想來在一起用食,不會太難受。
不,是會非常難受。
“這個很好吃,你多夾點。”嬴翮跪坐起身,将她認為好吃的菜,擺在傅溪面前。
傅溪低聲道謝。
王翦看了眼反應平淡的傅溪,壓下心中的酸意,默不作聲給嬴翮夾菜。
感受到王翦敵意的注視,傅溪皺眉,果然是之前把王翦當成醉漢一事,惹了他不快。
王贲緊張地打量了幾人一眼,不懂氣氛為何如此尴尬。
他索性和阿琦康康一樣,專心填飽肚子,不去理會大人們的事情。
一頓飯吃完,傅溪三人告辭。
王翦拿出藏起來的好酒,獻給嬴翮。
“我給小易送去。”嬴翮果然很歡喜,說出的話,卻讓王翦心中一梗。
阿翮一走,王翦一拍桌案,不裝了,臉色很臭:“那個嫪易有什麼好的?”
他見王贲正坐在案邊吃一種紅色的果肉,随手拿起一塊咬了一口,入口清甜冰涼,内心的火氣稍稍散了些。
王贲等他阿父吃完一塊,還欲再拿,才道:“這是嫪先生帶過來的吃食。”
王翦尴尬放下,不就個果子嗎?
鹹陽街頭的甜瓜比這果子好吃多了!他才不稀罕!
王翦伸手撓了撓脖子,他是天生招蚊子咬的體質,還不喜歡帶有驅蚊作用的香包,不知何時,又被蚊子咬了好幾個大包。
王贲見狀,放下西瓜,拿來小陶罐裝好的藥膏,塗在王翦的脖子上。
王翦越想越氣,阿翮送了半天酒,還不回來:“我買的酒,憑什麼給他送去?”
“……,”王贲确認好沒有漏掉的蚊子包,才收好陶罐,幽幽開口,“這藥膏也是嫪先生給的。”
王翦欲言又止,這是他家還是嫪易家,這是他兒子還是嫪易他兒子?
他深吸一口氣,拿出一盤棋,邀王贲與他一起下棋。
王贲搖頭,抱着竹簡:“我要去嫪先生家上課。”
獨留王翦一人待在家中,暗自生氣,嫪易是吧?給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