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明月西斜,卷在雲中,包裹成繭,黯淡無光。
暗夜之下,一場影響天下大局的密謀,正在悄悄進行。
少年君王與青年郎衛站在空地處,月光朦胧黯淡,隐去二人的神色。
一步之外,王翦握緊腰間的佩劍,嘴裡叼着一根鮮草,看似悠閑,但隻要李斯膽敢妄動,他便能迅速出手,砍下李斯的頭顱。
“我此次前來,是為王上解憂。”
“哦?”
“王上授意太後,拒絕呂相舉薦鄭國……”
“官員妄言,寡人可以治你的罪!”秦政雖然比李斯矮了半個頭,聲音處于變聲期,介于少年與青年的音色之間,但此話說出口,依舊震懾十足。
李斯躬身拱手:“臣知罪。”
一陣靜默,二人已經心照不宣,剛剛那段話,看似是警告,實則是君臣合作關系的達成。
“鄭國修渠,于秦有利,寡人沒有理由拒絕。何須解憂?”
“王上聖明!”李斯勾唇一笑,“水渠和皇陵若同時進行,必然耗費大秦人力物力。”
秦政雖為幼主,但依照規矩,從他即位那一日起,其陵墓也跟着動工修建,即使他才十三歲。
“而王上深謀遠慮,有統一天下之志,但現今六國勢力漸起,對秦國大業構成威脅。修渠雖好,卻易養虎遺患,得不償失。”
這話一說出口,秦政垂眸,此人句句都說在了他的隐憂上。
這既是他為何讓阿娘拒絕鄭國入秦的原因,也是他迫切希望王翦說動那人出山的目的。
停頓許久,未得到秦政的回應,李斯前進一小步,獻出計謀:“臣有一計,可一箭雙雕,在修渠的同時,不費一兵一卒,破解趙魏聯盟,阻攔六國複強。”
“不費一兵一卒?”秦政上下審視了面前郎衛打扮的男子一眼,語氣狐疑,“你該知道戲耍寡人的後果。”
不費一兵一卒?可謂天方夜譚。
也并非沒有過先例,但有這種大才之人,往往恃才傲物,需要君王耗費諸多心力,才願開尊口。
而李斯,過于圓滑從容,開門見山,沒有自擡身價的舉動。
李斯也不拿喬,不慌不忙補充:“如今世風日下,唯利是圖者衆多。王上可以重金為誘,結交六國大臣,使其為秦所用,以讒言進諸侯,離間君臣。
破解趙魏聯盟,隻需依此離間之計,斬斷二者聯盟的紐帶。”
“你的意思是……魏無忌?”秦政皺眉。
在趙國時,外祖母雖為平陽君夫人,但與平原君、信陵君等人鮮少來往,除了這二人是主戰派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外祖母為衛國公主,而衛國被魏國所滅。
魏王扶持外祖母的王叔——魏王的女婿,成為新的衛王,衛國名存實亡,成了魏國的附庸。
但是信陵君,他兒時見過很多次,此人是舅舅和汪泉的至交好友。
“正是。信陵君竊符救趙,後留在在趙國十年,與趙國貴族,尤其是平原君深交許久,是趙魏得以聯盟的關鍵人物。”李斯注意到了秦政語氣中的猶豫,仍是将此話說出了口。
信陵君不得不除,先不說其王姐是平原君的夫人,單隻竊符救趙這一條,便已深受趙國臣民的愛戴。
如若秦王這一點都做不到,可見不是他要找的雄主。
“啪!”
一個巴掌聲,打斷了詭異的氣氛。
王翦拍落手心的蚊子,迎着二人沉默的眼神,撓了撓被咬了好幾個大包的脖子,摸了摸鼻子:“繼續繼續。”
“……就依先生的計謀。”秦政已不再是當初那個不谙世事的孩童,在如今的他眼裡,一切以秦國利益為重。這是代價,也是成長。
二人交談之間,夜空中厚重的雲霧散開,明月從中脫身,懸在空中,月華照亮高台之上的君臣三人,足以映照千古。
這場千古君臣的牽絆,從今夜起,一直持續了幾十年。
*
“這個藥真有用?”嬴翮打開小陶罐的蓋子,聞了聞藥膏的味道,一股清新冰涼的鮮草氣味。
傅溪點頭,她在山上住了三年多,山中除了野獸,最多的就是蚊蟲。這是十九局配制的藥膏,對于蚊蟲的傷口很有用。
嬴翮收好陶罐,見她悶悶不樂:“在擔心阿琦?”
傅溪沒有說話,她在宮中的事情很多,無暇照顧好兩個孩子,最終還是送阿琦進了書館。
“書館的先生,是我叔父的舊相識。我特意讓他關照阿琦幾分,你就放心吧。”嬴翮沒說的是,她還和書館先生稍稍透露了太後的身份。
鹹陽城将軍上卿衆多,但再大,也大不過宮裡這幾位。
再說了,阿琦雖然是個女娃,但書館都是和康康一般大小的男童,隻有她欺負别人的份,哪個能夠還手的。
傅溪再度敷衍點頭。
其實很多時候,并不是阿琦和康康離不開她,而是她離不開康康和阿琦。
突然,兩根手指戳在她臉頰上,帶動唇角,勾起一個笑來。
傅溪愣住,眼睛因為驚訝瞪大,明明面無表情,卻有幾分呆萌。
“這樣順眼多了。”手上的觸感,細膩光滑,嬴翮非但沒有縮回手,還對着她的臉頰,開始揉搓起來。
她費了老大勁,才抓住嬴翮搗亂的手,闆着臉:“你在做什麼?”
兩千年前的古人,喜歡這樣安慰人嗎?
幾步之外,李斯扶額歎氣,嫪兄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
大庭廣衆之下,和有夫之婦拉拉扯扯。再想到之前嫪兄與他劃清界限時的無情模樣,失望湧上心頭。
嫪兄救了他的性命,帶着他來到鹹陽,陪伴了他的低谷,相處過程中,他們慢慢成了好友。
但後來,他們開始意見相左,嫪兄一心入宮,他費力阻止。
現在想來,在嫪兄眼裡,他那些出于好意的勸誡,隻怕讓嫪兄不勝其煩。
他放輕腳步轉身,或許正如嫪兄當日所言,他們從來都不是一類人。
嫪兄沉迷女色,他這個不受歡迎的舊友,更加不該去掃興。
往後,嫪易的生死安危,……與他再無關系。
這些想法,在李斯腦子裡過了一遍,直到他看見了迎面走來的那人。
來人一身黑衣,兩肩下沉,步履沉穩,腰間懸着的黑色鐵劍,穩重低調,但眉眼肆意張揚,已經是二十七八的男子,卻有種不合年紀的少年朝氣。
正是王翦,亦是那婦人的夫君。
“王先生,這是往何處去?”李斯拱手迎上,不動聲色擋住王翦前進的步伐,方才心中的絕交想法已經消散。
隻要王翦再往前走幾步,便能看到拐角處,正與嬴夫人打情罵俏的嫪兄。
嫪兄隻是一時被權力與女色迷了眼,隻要他在一旁耐心教導,終有一日能走上正道。若是被王翦撞見,東窗事發,就不能善了了。
萬一二人打起來,嫪兄不一定有勝算。他雖然武藝了得,但王翦能被選為王師,更不是等閑之輩。
“王上請長史一聚,共商大計。”王翦朝李斯拱手,那日王上與李斯一見如故,直接提拔李斯為長史,負責輔佐君王日常事務,二人一直談到深夜,他站在旁邊,也被蚊子咬到深夜。
“這……請侍者知會在下一聲即可,怎好勞煩王先生親自來一趟?”李斯嘴上客套,心中長舒一口氣,當下便要拉着王翦離開案發現場。
王翦步履不停:“先生先行一步,在下晚點便到。”
他一早派人去請李斯,親自來是為了尋阿翮,遇見李斯隻是個意外。
李斯無法,隻能上前擋在王翦身前,故意高聲道:“王先生,是有何要事在身?”
他護犢心切,反而引起了王翦的懷疑。
“找我夫人,一等要事。”王翦語氣散漫,卻加快了腳步。
李斯望着王翦的背影,急得兩手緊握,四處巡視,視線落在廊外樹下拳頭大的石塊上。
王翦剛過拐角,差點撞到迎面而來的嬴翮,他伸手扶住她,看了眼不遠處冷着臉的傅溪,有些不悅:“王上找你。”
二人轉身,和抱着幾個石塊,着急忙慌的李斯對上視線。
“長史,這是?”王翦疑惑,見王上,為何要帶石頭?
李斯強笑:“這些石頭,形狀百态,很适合觀賞。”
對此,王翦表示理解,這些士人,大多脾氣古怪,像李斯這種喜歡收藏石頭的怪癖,算不上驚奇。
“我們走吧,不要讓王上久等。”
李斯應下,扔掉石塊,如釋重負。
他冷靜下來,也意識到扔石塊太過莽撞,且後患無窮。
真是和嫪兄待久了,無形中被同化了。
“長史不是喜歡石頭嗎?不帶上?”嬴翮捂嘴,她平身最恨李斯這種君王身側的言說之客。離間計确實可行,但也過于陰險,像極了範睢的行事作風。
李斯撿起石塊抱在懷裡,朝嬴翮笑眯了眼:“夫人提醒的是,在下最擅長的,便是把這些石頭,擺在它們該在的位置上。”
李斯抱着一堆石塊,盯着衆人打量的視線,穿過大半個王宮,去往秦政寝殿。
随着他的手臂愈發酸痛,他臉上的笑容,也愈發和煦。
這個婦人,一定要讓嫪兄離她遠遠的。
秦政在殿中已經等候多時,他放下竹簡,讓三人入座。
李斯坐在左側,王翦與嬴翮在右側同案而坐。
“今日,請二位來,是為了離間之計,”秦政神采奕奕,向衆人介紹李斯,“這位是李先生,擔任長史一職,此次大計便是先生所獻。”
他又擡手指着右側,向李斯道:“此人是寡人信任之人,往後,由你們共同負責此事。寡人一定全力支持!”
李斯先朝秦政拱手,又朝着王翦拱手:“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