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蒙毅握着小拳頭,沙啞着小奶音,紅着眼睛宣戰,“我要和你決鬥!”
此話一說出口,不僅阿琦停住腳步,連院中的其他小孩也圍了過來。
“誰爬得最高,康康以後就歸誰!”蒙毅指着院中的大樹大聲道。
康康激動拍手手:“好呀,好呀。”
阿琦提住衣擺,搶先爬上樹枝,蒙毅緊随其後。
這二人誰也不認為自己會輸,蒙毅雖然才四歲,但從他能跑會跳之日起,就是林熙的好手。
而阿琦,在山中三年,在滑年的教導下,爬樹對她來說,不僅僅是玩樂,還是逃生的手段。
二人你追我趕,最終阿琦搶占先機,倚靠在最高的那根樹枝上。蒙毅不服輸,還想繼續攀爬,被阿琦的腳擋住上路,他氣鼓鼓道:“你讓開!”
“往後,離康康遠一點,”阿琦笑容天真,在蒙毅眼裡卻覺得有幾分可怖,“他不是你的小弟。”
“我不!”蒙毅伸手想挪開她擋路的腳,他還沒有輸!
阿琦默默拿出小陶罐,揭開蓋子,一根觸須試探性探出瓶口,正要傾斜,卻被一個聲音打斷動作。
“阿毅,下來。”是蒙恬怕驚到高處的蒙毅,而故意放輕的聲音。
他懷疑蒙毅在書館受欺負了,故而帶着甘羅特意接蒙毅回家。
一進院門,就見一群娃娃圍在樹下,樹枝晃動,兩個人影在樹梢上攀爬,其中不要命的一人,正是他的好弟弟。
蒙毅單手抱住樹幹,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跟難得溫柔的兄長打着商量:“阿兄,等我爬到樹頂……”
蒙恬壓住心底的怒火,盡量溫柔道:“你現在先下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你幫忙。”
蒙毅為難地瞅了瞅離自己很近的阿琦,又低頭看了眼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兄長,向阿琦放話:“這次不算。”
阿琦蓋上陶罐,等蒙毅滑下樹,才跟着下去。
蒙毅一落地,就被蒙恬抱住,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後腦勺被拍了一巴掌,蒙恬提着他的後衣領,猶如拖着一隻小雞仔,沉聲道:“膽子越來越大了,跟我回去!”
甘羅跟着二人身後,捂嘴偷笑。
“康康,明天見。”蒙毅縱使被蒙恬提住命運的脖頸,依舊扯着嗓子和朋友告别。
“……阿毅,再見。”康康害怕地縮了縮脖子,他哪裡見過這種棍棒式的兄弟相處方式。
陌生又熟悉的男童聲音,讓甘羅愣住原地,他偏頭望去,是幾月未見的小胖子沒錯。
康康沒注意到甘羅,他朝樹上那人甜甜道:“姐姐,我們也回家吧。”
姐姐?那不就是……
甘羅猛地轉身。
隻見一個人影跳下樹來,一身青色衣袍,目似點漆,天真無邪,雖是男裝打扮,但他一眼認出來她的真實身份。
“阿琦!”他脫口喚道。
阿琦後知後覺擡眼,歪頭盯着甘羅。
“你不認識我了?我還以為你離開鹹陽了。你要走為什麼不跟我說一聲?”甘羅大步上前,重逢的驚喜過後,心中生出些怨氣來。
他以為他們是朋友的,她卻不告而别。
有時間和蒙毅玩這種幼稚又危險的爬樹遊戲,也沒時間告知他一句她的消息。
阿琦伸手,無視他有些冒犯的咄咄逼人,一把抱住他。平常溪溪生氣的時候,她就是這麼哄溪溪的,百試百靈。
甘羅漲紅了臉,不知作何反應,心中的怨氣與質問,瞬間消散。
“我認識你呀,”阿琦放手,後退一步,手背在身後,身子前傾,湊近他喚道,“羅羅。”
*
等嬴翮與王贲趕到現場時,比試已經結束。
嬴翮遠遠瞪了王翦一眼,快步走到神不守舍的傅溪面前,語氣焦急:“刀劍無眼,有沒有傷到?”
傅溪搖搖頭,她還沉浸在方才的比試中,王翦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她甚至來不及看清招式,那劍已經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嬴翮仔細檢查了一遍,确認傅溪隻有手掌撐在地上的擦傷,才放下心來:“此事是阿翦的錯,我沒看住他。我會讓他和你道歉……”
“不用道歉,”傅溪想到那出其不意的一劍,有些興奮,她認真道,“王翦,很厲害,我打得很過瘾。”
嬴翮對此哭笑不得,依舊承諾:“我不會讓他找你麻煩的。”
王翦左手按着左腹,見阿翮對着嫪易噓寒問暖,明明赢了比試,卻笑不出來。
内心耍着脾氣,等嬴翮走到他面前,他剛要開口,表示自己無礙,卻被嬴翮一頓問責給氣壞了。
“小易哪裡惹你了?用得着動手?她手都受傷了,還好人家不同你計較。”
“嫪易慣會裝柔弱,比試哪有不受傷的。”王翦心中暗罵無恥小人,嫪易身上沒有半分傷痕,反倒是他,左腹隐隐作痛,他才是需要被關心的那個人。
嬴翮緊張道:“你哪受傷了?”
王翦怕她擔心,含糊過去:“沒有,有你也不心疼。”
“你做事情,不要像以前一樣意氣用事,”嬴翮強調,帶着習慣性的命令語氣,“不準找小易的麻煩,不準私自調查她,聽到了嗎?”
王翦散漫吐出兩個字:“知道。”
*
十四年前,秦國武安君府邸。
這年,王翦十四歲,年少氣盛,自認為在頻陽已無對手,孤身一人來到鹹陽,初生牛犢不怕虎,拿着自己鑽研的兵法,前往武安君府上自薦。
但武安君白起是何許人也,馳騁沙場數十年,從未有過敗績,是秦國赫赫有名的戰神,亦是令六國之人聞風喪膽的殺神。
想與白起搭上關系的人,千千萬萬,豈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少年說見就見的。
王翦日日去白起府上候着,風雨無阻,武安君沒見到,這番毅力倒讓對他輕視的家老另眼相待。
家老難得直言,不想王翦在此事上在做無用功:“每日求見武安君的人數不勝數,但武安君都沒有見過。”
聞言,王翦依舊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渾不在意:“煩請再幫在下倒杯茶,貴府的茶,我怕是一輩子都喝不膩。”
家老暗暗稱奇,經過多日的相處,他心中對這後生也有了幾分好感。武安君常說人之性情非常重要,說不定王翦真能得武安君的青眼。
又過了一盞茶,王翦起身,笑容中有些尴尬,借口說要如廁。
家老想要找人帶路,王翦卻說不用,快步離去。
他天天來武安君府上,可不是真的老老實實幹坐着,早偷偷摸清了武安君府上的地形。他要親自去白起面前問一問,這些天溜他溜得好玩嗎?
路過一處院落時,王翦停住腳步,他聽到了舞劍的聲音。
随手折了支院牆下的百合花,叼在嘴裡,王翦爬上牆頭坐好,一手懶散地放在膝上,好奇偷看院内舞劍的黑色少年。
此人看着和他年紀相仿,舞起劍來,流光碎影,劍勢鋒利,劍氣如虹。
他看到興處,一時忘了自己不請自來的身份,揚聲叫好。
黑衣少年順勢收劍,擡眼看向來人,眼神兇巴巴的,像一頭狼崽子,聲音卻很稚氣:“你是何人?”
“我是武安君的客人,王翦,頻陽人,”王翦行事向來不羁,起了結交之心,“你呢?你又是何人?”
那少年沒有理會,收劍轉身離去。
王翦利落跳入院中,大步上前,伸手欲攀上少年的肩:“你知道白起住哪嗎?我來就是想見他……”
他未說出口的話,被架在脖子上的劍刃逼退。
寒劍一聲清鳴,百合被劍刃無情斬斷,乳白色的花朵,被風吹落在執劍人腳邊,花蕊中的露水打濕了他的鞋履。
少年一怔,複又擡眼,小小年紀,眼神卻猶如一把利刃,鋒芒畢露:“見阿父,你還不夠格!”
“問路而已,這便是将軍府的待客之道?”王翦依舊叼着草根,面對利器,無畏無懼,兩指捏着劍尖,眼中興趣盎然。
這材質,這光澤,這劍鳴,從前他使的劍,和這把劍比起來,都是破銅爛鐵。
少年從未見過有這等沒臉沒皮的人,在他家裡亂跑,被他抓住,竟還倒打一耙。
隻要他想,以他的劍術,瞬息之間,便能讓闖入者的手指落地,為自己的無禮付出代價。
但,或許是今日的微風拂過面頰時,格外溫柔,又或許是日光落在那人眉目間,莫名翩跹。
總之,此時他的心中,意外的平和,沒有半點殺意。
“你待如何?”他聽見自己上揚的語調。
“你的名字?”
“……白季。”
“這才對嘛。互報姓名,這是最基本的禮儀。”同是少年人,王翦卻一副孺子可教也的欠揍模樣。
他小心翼翼繞過劍刃,一手攀上白季的肩,套着近乎:“白季兄弟,這劍不錯,借我使使。”
白季側目望見搭在他肩上的手,忍無可忍,握着劍柄往後一擊。
“你偷襲!”王翦揉着胸口,悶哼一聲,擡頭愣住。
白季已經站在院外,對着在外處尋他的人,高聲道:“有位客人迷路至此,還不帶他出去!”
王翦無法,知道自己這次是沒有機會見到白起了。
他由家老并幾個奴仆帶出去,路過白季時,湊近那少年,笑得肆意張揚,沒有半分被抓包的窘态:“白季兄弟,告辭。”
話畢,不等慌張的衆人來攔,大步走出門去,心中暗暗謀劃,山不來就他,他便去就山。這次失敗了,他下次還敢來!
他不知道的是,家老一送他出門,便急忙向白季請罪:“此人借口如廁,沒想到竟然到處亂跑,我會派人加強巡邏,一定不會再讓這種事發生。”
白季是白起最為寵愛的孩子,在兵法與劍術上天賦異禀,小小年紀,氣場同上将軍如出一轍,一股肅殺之意,不說他們這些下人,即便是白仲,碰到幼弟白季也要發憷。
此次是他沒看好人,竟然讓那個鄉下小子,驚擾了正在練劍的白季。
“他若再來,就帶到此地,我來收拾他,”白季不理會家老訝異的表情,那雙舞刀弄槍的手,現在卻托着一朵小白花把玩,他叮囑道,“此事無需驚動阿父。”
獨留家老暗自琢磨,王翦這個混小子,到底哪點入了白季的眼?
這麼多年過去,白季,或許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白季,但王翦,依舊是當年那個王翦。
什麼言而無信?不過是謹遵先賢教導,兵不厭詐罷了。
他回頭看了眼嫪易身後步伐雀躍的楚服少女,跟着嬴翮走遠。他是不調查嫪易,但沒說不讓别人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