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傅溪推開院門,擡頭看了看天色,剛蒙蒙亮,月亮依舊高高懸在泛白的天幕上。
她活動了下肩膀,繼續日複一日不曾間斷的晨跑。
隔壁院門被推開,王翦手中還握着劍,見到傅溪,破天荒朝她露出了一個笑來:“嫪先生,起這麼早?”
“嗯。”傅溪習慣了王翦的針對,對他突如其來的熱情一時不太适應。
她後退幾步,和還想繼續寒暄的王翦拉開距離,轉身跑開,暗自腹诽,阿翮的夫君,性格陰晴不定,會不會是更年期提前?
接下來的時間過得很快,八月份秦國整個國家上下都陷入一種有條不紊的忙碌之中。
這是新王即位後的第一年,下級官員忙着整理這一年的上計文書,彙總上報到鹹陽内史,上級官員則忙着審查文書,以便呈給丞相與太後裁定。
傅溪也是其中的一員,所要統計的事情小到宮中事務的方方面面,工程量繁多瑣碎,她又是第一次上手,并不熟練,整個八月在忙碌中度過。
不過這些事情與阿琦和康康無關,他們在書館交到了新朋友,常常約着一起出門玩,倒也不寂寞。
傅溪并不幹涉小孩子的交友,也不限制他二人的出門時間,鹹陽作為秦國的都城,治安很有保障。
秦國實行什伍連坐之法,常遭後人诟病嚴苛,但在此時儒學尚未推廣,人們内心缺少道德約束的情況下,外部的嚴苛法律确實必不可少,且行之有效。
很快伴随着金桂的香味逐漸彌漫開,到了傅溪真正下班的日子。
對祁瑤來說,秦政元年九月丁醜,是她陪失散多年的兒子過的第一個生日,對傅溪來說,它不僅僅是康康的生日,還是另一個特别的節日。
為了讓傅溪能夠過好這個節日,十九局人性化地調整了她的休假時間,等她回到現代,不再和平常一樣是月底,而是一月二十日——2061年的除夕夜。
她早和祁瑤商量好這一天的安排。由祁瑤派人接阿琦和康康進宮過生日,也省了祁瑤喬裝打扮成另一個人奔波于王宮内外。
趁着陽光正好,傅溪将家中的秦半兩悉數倒在案上,她要在這裡面,選出兩塊品相最好的秦半兩,作為阿琦和康康的新年紅包。
秦半兩畢竟是人工制作,即使工匠已經精益求精,在品相上也會有些不盡人意。
平常交易過程中,為了方便百姓使用,秦律規定無論品相好壞,商戶都不可以挑挑揀揀,但傅溪不是戰國之人,可不懂,也不管這些律法。
阿琦和康康趴在案邊,偶爾幫幫她的倒忙。
阿琦年長些,更坐得住。康康就不行了,一開始還饒有興趣,不一會兒便一手撐着臉蛋,另一隻手百無聊賴地摳着銅錢的方孔,小大人一樣長長歎了一口氣:“姑姑不陪我們去找娘親嗎?”
傅溪避而不答:“康康是害怕了嗎?”
阿琦笑道:“康康羞羞。”
“我怕姑姑一個人在家害怕。”“小大人”康康眨巴眨巴眼睛,歪着小腦袋壓在傅溪的手肘上,奶聲奶氣解釋。
傅溪被康康壓住的手沒了動作,她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緩緩道:“康康的娘親,雖然住在很大很大的屋子裡,但她一個人的時候,也會害怕。”
與此同時,門外站着一行人,其中年紀最小的那位,握着小拳頭控訴:“那個阿琦總瞪我,阿兄你得幫我。”
“阿恬,你可别聽蒙毅亂說,阿琦怎麼可能瞪他?”甘羅不滿反駁。
蒙恬雖然志向在于文官,但出身武将世家,從小耳濡目染,一身武藝也沒有落下。到時萬一蒙恬幫着蒙毅,他想護着阿琦,也打不過蒙恬。
蒙恬沒回應,這二人已經在他面前,為了這個阿琦争了一路,好在他沒忘記此行的目的,開口使喚蒙毅:“去敲門。”
“康康,我來了,快開門!”蒙毅瞬間忘了争執,對着緊閉的院門大喊,帶點小煙嗓的童聲,中氣十足,是個唱秦腔的好苗子。
甘羅搖頭歎息:“讓你敲門,不是讓你喊門。”
蒙毅嘟着嘴,不情願擡起手,輕輕敲了下院門。
“咿呀——”一聲,虛掩着的院門順力緩緩敞開拳頭大的縫隙。
不等蒙毅用力推門,門被向内拉開,阿琦盯着門口的蒙毅,不滿開口:“吵死了。”
因為今日要進宮,傅溪特意給她換了一身新羅裙,綁着兩個麻花辮,系上絲帶,直直垂到腰間,可把隻見過她男裝的蒙毅驚了一跳。
蒙毅後退一步,小小的腦袋被問号堆滿,指着阿琦說不出話來。
甘羅上前擠開蒙毅,舉起手中的禮物,一輛全新的彩色鸠車:“阿琦,我們是來慶賀小胖子生辰的。”
蒙毅被擠開一個趔趄,好不容易站穩,那二人已經步入院中,他回頭想找他阿兄做主,卻得到蒙恬詫異的眼神:“你被她欺負?還讓我幫你欺負回去?蒙毅你真是出息了。”
蒙毅百口莫辯,氣鼓鼓跟在蒙恬身後。
三人跟着阿琦入内,和桂花樹下坐着挑揀銅錢的二人對上視線,甘羅先一步上前,朝傅溪拱手:“晚輩是阿琦的朋友,早就想上門拜訪,一直沒有機會。”
他送上包裝仔細的禮品:“初次拜訪,這是一點薄禮,還請先生收下。”
傅溪有些意外,想不到阿琦之前念叨許久的朋友,年紀尚小,說話語氣成熟,禮數也很周全。
“你是……郭羅?”她見隻是一些尋常糕點,并不是貴重之物,便讓阿琦收下。
甘羅無奈地看了一眼抱着糕點的阿琦,笑道:“先生喚我阿羅、小羅都可。”
“阿兄,甘羅好像一隻花孔雀哦。”蒙毅小聲嘀咕。
蒙恬伸手捂住蒙毅的嘴,沒有反駁。他和甘羅相識已久,甘羅上他家從未送過這些禮物,此舉太過殷勤。
家中來了客人,傅溪不好在院中繼續待着,帶着一行人進屋休息。
這位嫪先生家中的擺放與平常人家有些區别,家中空闊整潔,井井有條的同時,又缺少生活氣息。
居室中間是一張寬大的四方桌案,桌上的糕點除了甘羅送的,還有一些蒙恬沒有見過的糕點,想來是其家鄉的特産。
蒙恬和蒙毅就不多說了,出身武将世家,甘羅出身不比蒙氏兄弟,但祖上也曾顯貴過,三人從小接受禮儀教導,他們是客人,又是小輩,因此故意落後兩步,禮貌地等着傅溪這個主人兼長者先入座。
傅溪卻不知道這裡面的門門道道,帶着阿琦和康康在側方坐下,卻不坐主人家應該坐的主位。
蒙恬與蒙毅對視一眼,第一次見到這樣無拘無束的主人家。
秦國尚右,認為右為尊,左為下,好在傅溪坐的是次席,三人緊跟着在對面坐下,坐北朝南,為第三席位,也符合禮儀。
傅溪繼續整理選好的銅錢,用絹布輕輕擦拭。
從踏入傅溪家中後,蒙恬打量着屋内簡潔的陳設,心中很是滿意。這會兒見這位對面的傅溪竟然愛幹淨到擦拭銅錢,不由對其心生認同。
銅錢每日經過多少人的手,屠夫走販,遊俠說客,男女老少,最是污穢,這位嫪先生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為什麼要擦銅闆?”蒙毅不解。
傅溪手上動作不停,給這位小客人解釋:“是我家鄉的習俗……”
因為是給阿琦和康康的紅包,所以她想擦幹淨一點,她還沒解釋完,便被院外的敲門聲打斷,随後傳來王贲的說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