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政不過十三歲,但其短短十餘載所經曆的人生起落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他出生于長平之戰的次年,當時秦趙關系極度緊張。邯鄲之戰時,他才兩歲,子楚趁亂回秦,獨留他和祁瑤在邯鄲相依為命,在士氏一族的庇護下,得以活着長大。
直至秦政八歲,子楚得勢為秦太子,他才得以回秦。次年,祖父孝文王死,子楚為王,他為太子,後子楚駕崩,秦政名正言順成為繼任秦王。
真心與假意,他分得很清楚。
就像現在,秦政手拉望山,往矢道裝箭的功夫,周圍的郎衛随從紛紛誇贊出聲。
秦政眼中閃過一絲厭煩,他擡手舉起弓弩,瞄準一隻領頭的大雁,正要扳動懸刀發箭的手頓住,放下弓弩,視線略過衆人,落在人群外圍抱臂倚牆的高挑身影身上。
二人隔着喧鬧的人群相望,任人頭攢動,風吹葉落。
秦政眉間舒展開來,她是他見過射藝最高超的人,那些谄媚之話,唯有出自這人之口,才能取悅他。
他剛踏出一小步,她已避開視線,垂眸望向身側的黃衣少年。
“嫪先生,”王贲溫聲問好,他額上的傷已經好全,“何不上前一展身手?”
傅溪拒絕:“在我的家鄉,射殺大雁違反律法。”
能讓律法如此重視,可見大雁在嫪先生家鄉的地位,他自知冒犯,盡力找補:“我曾聽說過,大雁最是忠貞,一生隻有一位伴侶,認定後便不會再放手,一方死去,另一方也不能獨活。”
“是嗎?”傅溪望向空中驚慌盤旋的鳥群,人都無法做到的事情,鳥獸真能做到嗎?
二人雖然在人群外圍,但卻處處受人關注。
秦政收回視線,意興闌珊離開去偏殿換衣。臨走之際,吩咐左右看好成矯,備好他愛喝的茶水。
成矯還在氣頭上,對于秦政的關心刻意忽視。王兄有他一個兄弟便足夠,其餘的都是不相幹的外人。
秦政一走,聚集的人群漸漸散開,隐隐以成矯和熊豪為首,幾方勢力聚在一起,站在角落的王贲與傅溪顯得尤其突兀。
“那是何人?”熊豪拉住芈芙詢問。他不久在宮中,對于宮中的形勢自然沒有芈芙清楚。
芈芙小聲道:“是嫪先生。”
熊豪知道嫪易,當初芈芙繞過阿父,私自花重金請此人為師,阿父大怒,還是華陽太後出面說情才免去責罰。
既然嫪易收了他家的酬勞,自然得聽他的指揮。
熊豪指着傅溪,語氣傲慢:“你!上來射一箭看看。”
她依舊抱臂倚牆,站在原地,恍若未聞。對于射傷野生動物,她一點興趣也沒有。
衆人聞聲皆望向傅溪,在場為之一靜。
熊豪沒想到這身份卑賤之人,竟敢無視他,讓他在衆人面前失了面子。
“阿兄。”芈芙見事态發展不對,想攔住熊豪。
“他不過區區庶民,低賤之人,竟敢不識擡……”他話未說完,便被傅溪淡漠的眼神震住,不自覺收回手,往後退了一步。
成矯毫不掩飾嗤笑一聲,熊豪也就窩裡橫,對着芙丫頭趾高氣揚,嫪易不過看他一眼,便吓成這樣。
關鍵時刻,傅溪身邊的王贲上前一步,替熊豪解圍,哂然道:“熊兄盛情邀請,卻之不恭。”
傅溪愣住,他已經走上前,接過侍從遞上的弓弩。
一時之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王贲身上,都以為他才是熊豪方才所指之人。
傅溪皺眉,她很清楚王贲的實力,連羸弱的芈芙都不如。
王贲從未接觸過弓弩,在郎衛的指點下,生疏地調試角度,一箭射出,還未碰到大雁的半根羽毛。
熊豪不屑:“還以為是個人物,不想是個草包。”
此話一出,站在他身側的芈芙臉色微變,一向柔和的眼神此時憤憤不平。
“獻醜了。”王贲在衆人面前丢了面子,卻依舊笑得從容,淡然退回傅溪身側。
“你沒有必要這樣。”傅溪開口。王贲先前站在角落,可見他很在意自己射箭的短處,不想展示人前。
“先生在王上面前可以随性而為,卻不能拂了熊豪的面子。他是昌平君的獨子,身後荊系勢力牽扯甚大,且锱铢必較,定會放在心上,後患無窮。”王贲溫聲解釋。君子可以得罪,小人卻不能與之交惡。
傅溪意外打量了王贲一眼,不想他年紀輕輕,想得如此長遠。
無論如何,王贲保全了熊豪的面子,他此時出了一身虛汗,随手拿起成矯身後侍從端着的玉杯,一口飲盡。
成矯眼睛瞪大:“你……你做什麼?”
這是他王兄給他準備的,他隻是現在生氣暫時不喝,不意味着以後不喝,王兄的心意都被熊豪這人毀了!實在可惡!
“喝水而已,你們秦國連口水都不能喝?”熊豪不以為意,故意高聲道。
成矯奪過玉杯,憤然離場。
一場鬧劇,就此散場。
芈芙沒有跟着離開,而是走到傅溪和王贲身邊:“我代阿兄向二位道歉,他沒有……惡意的。”
這話說得她自己都不相信,但熊豪是她的家人,她隻能替他開脫。
傅溪沒放在心上,她還犯不着和熊孩子計較。
“你無需替他道歉,”在同齡人面前,王贲突然有些羞怯,“是我技不如人,如若我能有王上那樣的實力,旁人無論如何也無法笑話我。”
“怎麼會?”在她眼裡,王贲不比任何人差,她求助般望向傅溪。
傅溪嘴笨安慰道:“你和秦王不相上下,都挺弱的。”
“寡人很弱?”身後傳來一句冷冷的反問。
傅溪轉身,才發現秦政不知何時換了一身衣服站在她身後。
“王上誤會了,嫪先生他……”王贲正要解釋。
傅溪想到之前秦政笑她孤陋寡聞的事情,微擡下巴:“難不成王上認為自己很強?”
“很好。”秦政微微眯眼,冷笑道。
王贲捂額,深深歎氣,他方才是說王上大度不會計較,但嫪先生也不能如此得罪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