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地一箭破空而出，正中靶心，箭羽急促搖擺成殘影，遠不如射箭之人面上強撐的那般平靜。

傅溪微微眯眼，對這一箭很不滿意，對于射藝到了她這種境界的人來說，準頭這種向外膚淺層面的追求已經不再是射箭的目的，向内尋求禅意才是最高境界。

她若有所思低頭，手心的傷痕早已恢複如初，沒有留下一點痕迹。

可事實真的如此嗎？

“你的箭術退步了。”黑衣女子伏在牆上，不知看了多久，出聲評價。

傅溪意外轉身，她太過專注，竟沒有察覺到身後的動靜。

“你爬牆的身法可是進步了。”經來人這一打斷，她已沒了興緻再射箭，兀自上前收好弓箭，她和阿翮相識已久，反唇相譏随口便來。

“射箭最忌諱有雜念，方才射箭的時候你在想什麼？”嬴翮也不惱，故意調笑道。

傅溪拔箭的手一頓，她腦海裡又閃過秦政滿含信任的眉眼，以及王贲的話——

“在先生心底，王上是比先生還要重要的人。”

盡管她勸慰自己不必把這些荒唐的言論放在心上，不過是小孩子胡亂猜測罷了。

然而正是這幾句胡言亂語，讓她自證無果，亂了心神。

該說不說，王家母子還真是她的命中克星，一個個的都揪住她的痛點不放。

好在阿翮隻是随口一問，随即話鋒一轉：“聽說你為秦王空手接刃，你怎麼想的？”

她自認劍術當世無雙，早年間年少氣盛之時，也曾想尋對手較量一番，教訓過自命不凡的末流劍客，也領教過居于一隅不問世事的隐士高人，半生所見之人形形色色，但被自己的劍所傷這種情況，嫪易是其中獨一份。

“不然呢？讓不相幹的人受傷？”傅溪取箭收入箭囊，“不相幹”幾字特意重音。

“我從未見過你這種人。”嬴翮喃喃自語，似有所悟。

這些年，她辜負了阿父的苦心教導，再也做不回當初令他驕傲的白季，隻因為她心生動搖，不明白自己究竟為何而戰，失了戰意和信念。

所謂的以戰止戰從來隻是空想，且看這天下戰亂紛紛幾百年，幹戈四起，戰争非但沒有停歇的勢頭，反而規模不斷升級，隻她阿父一人手上戰死的魂靈便數以百萬。

戰争，究竟是為了保家衛國，還是為了各國君王的一己私欲？

人的野心如深不見底的深谷，掠奪得越多，欲望反而變得越大，欲壑難填，貪得無厭，戰争也便無休無止了。

縱使她劍術不凡、天資聰穎又如何？到頭來，也隻是秦王手中一把趁手的利刃而已。

她的存在，于天下人而言，百害而無一利。

小易則不然，其使的是仁者之劍。如若天下人都和小易一樣心有大愛，不願傷及他人，世上便再無戰事，自會天下太平。

可惜的是，世上像她這樣好戰卑劣之人多如牛毛，而如小易那般的人卻是鳳毛麟角。

嬴翮不禁感歎：“不管對手是誰，你都下不去手吧。”

傅溪詫異回眸，心虛之餘，又松了一口氣，阿翮這話成功斬斷了她心中纏繞成結的亂麻。

是了！總不會是如王贲所言那樣，是因為在意秦政才接的。

那一劍與秦政無關，無論對手是誰，她都會擋下。

差點被王贲那小子繞了進去！

嬴翮還不知她那一句誤打誤撞解開了某人的心結，她也在此刻做了個決定。她望着院中的傅溪，仿佛看見了從前不可一世的自己，以前她走錯了路，現在她想走上正途，而引路人的人選她也已經有了把握。

“我要出一趟遠門，你與我同去，”她心下一動，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越發覺得這個想法可行，順勢道，“這是第三件事，你答應我的，不能食言。”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傅溪卻立刻懂了阿翮的意思。

那日阿翮救了落水的她，她答應滿足其三個要求。

常人遇到這種報恩的美事，提要求時定會有諸多盤算，阿翮卻随意許願逗她玩樂，可見其不是挾恩圖報之人。

可她傅溪也從不是不知恩圖報的人。

“但我可以駁回。”傅溪毫不留情拒絕，她許給阿翮的承諾可不是用來滿足這些毫不費力的小要求的。

出乎意料的回答，嬴翮盈滿笑意的月牙眼突然瞪圓，她自認為了解小易，這人總是一種拒人千裡之外的姿态，實則卻有一副軟心腸，一定不會拒絕。

傅溪走了幾步，忽而又在雪地中駐足，微微偏頭，語氣尋常：“何時動身？”

*

雪地中孤零零立着一銅壺，周圍散亂插着幾十支竹箭，未有一支投中。

又是一箭，堪堪擊中壺身，發出憤恨的響聲，最終不甘不願落在雪地上。

廊橋之上，又一次投空的熊豪握緊拳頭，扭頭瞪向一邊笑得得意的成矯，眼看就要壓不住心中的怒氣。

“兄長。”芈芙站在一側小聲喚道，提醒熊豪忍耐。

熊豪看了眼不遠處的秦政，他雖性子魯莽蠻橫，但也知道什麼人能得罪，什麼人不能得罪，臉色扭曲硬生生把怒火壓了回去，隻待日後算賬。

成矯可不在意熊豪的感受，他投壺技藝不佳，為了不讓熊豪搶走風頭，任性出了個馊主意，将銅壺置于廊橋之下，他們需站在廊橋上投擲竹箭，投中者才算勝出。

隔着這樣的高度和遠度，隻能是雙輸的結果。

成矯一直在興頭上，光是看熊豪想怒不敢怒的臉色，便能讓他大悅。

他指着最遠處的銅壺，向秦政讨要彩頭：“王兄，若我中了，來年我要一匹最勇猛的良駒。”

秦政含笑點頭應允，由着成矯胡鬧，背着手無意識轉動竹箭，透露出主人的心不在焉。

他前些日子忙于政事，冷落疏忽了成矯的心情，這才勉強答應作陪，投壺這種遊戲他早已厭倦，此刻正想尋個由頭先行一步，一轉身，望見廊橋盡頭停步不前的颀長身影，轉竹箭的手指頓住，連帶打算離場的腳也在地上生了根，抿唇無聲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