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項伯臻未曾在剿滅圖可羅一事上阻攔,恐怕是早已想透。
這一戰,非打不可。
萬幸是項伯臻在身邊。
“你不是沒想到。”項伯臻至此時才出言,似是寬慰,“你隻是未曾把人想的足夠壞。”
“可他們卻不是人,是不經教化的野獸。”
一時無言,桑珏揉了揉眉心,聽得四下裡營兵往來,面前書案上明燈如豆。
他從書卷下頭抽出其中一張。
“臻彥,龔老想告老還鄉。”
龔不凡年齡是大了。
但就算腿腳老邁了,他也本還能騎得上馬,挽得了弓。
可經此一役,他再也上不了馬。
那天的夜裡也算個晴夜。
馬蹄揚起倒飛的煙塵散去,月華高懸關隘之上。
拿到龔潇升臉皮的那一刻,老将勒馬,再也沒有去追缇契。
他隻是很沉默,緩緩地下馬,撿起了被他親手斬斷的那張面皮。
空空洞洞,不像他那個沒出息的兒子。
他拍去面皮上的灰,解開胸甲,想将它揣進貼近心髒的地方。冷不防一滴淚落在面皮黑洞的眼眶下,順着斷裂的半面頰面,滑落下去。
龔不凡的手頓住,抹去那滴淚水。
缇契以為他老了,握不住長橫關,也聽不見戰場的殺伐聲。
以為他的一身武藝都随着歲月褪去,隻靠着長橫關的天險,撐起一生冥頑的骨。
但不是。
龔潇升死在外面。
缇契穿着兒子的皮囊站在自己的面前。
缇契可以穿龔潇升的皮,騎龔潇升的馬,策反他的親随,可他蒙騙不了一個父親的眼睛。
隻一眼,龔不凡就知道,他的兒子再也回不來。
從那時起,他每至夢中都是兒子的臉,猶記出關那日的少年郎意氣風發。
也想起多年前,亡妻鬓邊木雕的钗。
可他也确實老了。
洗去了一生殺伐的銳氣,未能當場發難。他蟄伏數載才敢揭下那張臉,問清了那張面皮下藏着什麼樣的狼子野心。
龔不凡上馬揚鞭,他拿起陪他征戰了一生的刀,刀刃向天,如借天光。
“忠路我兒。”
龔潇升,字忠路,河東雲州人士,随父鎮守長橫關數十載,死于陀比河一役,年二十一。
“一生行不愧天地,叩不愧君父,今朝有恨…”
“匈奴血債,為父無用,替你來讨!”
龔不凡長喝一聲。
縱然是匹老馬,它跑的多快!
它在黑河谷的風中跑,它的命裡再不會有這樣的時候。
他把一生都留在了黑河谷。
連同妻兒的性命,龔氏三十六人,還有多少他視若愛子的将士。
血從刀刃上落下,馬蹄踐踏匈奴的頭顱,濺起如泉噴湧。
龔不凡騎着它隻身入陣,匈奴的騎兵如同割麥子般倒下。
他鐵了心要把自己也留下。
從白日,到月出。
桑珏找到他的時候,他坐的很高。
匈奴的屍體堆成了小山,他閉着眼,身邊是斷了腿的老馬。
龔不凡撐着刀坐立其中,身上的寒甲被血洗的發亮。
有一瞬間,桑珏疑心這位老将已咽下氣。
可他像是累極了,喘息着。
他的胸腔仍在跳動,在白月裡,垂散下一頭花白的發。
副将來架起他,請了軍醫,前前後後簇擁着,要将他帶回長橫關。
可龔不凡隻是微微睜眼,從一線裡,看見桑珏的臉。
他好像透過桑珏,看見了故人。
他說:“桑哥啊,我老啦。”
“再也給你領不了兵,也上不了馬。”
“你贈我的長弓有一石重,我…再也拉不開了。”
“阿幼走得早,桑哥,我也想回去了。”
“去看看我們長大的地方,小祠堂裡,是不是連阿幼的牌位都落了灰。”
他合眼摸上心口,在一片漆黑中,卻猶如看見了兒子的面容。
“忠路啊,忠路。”
年邁的父親本想說些什麼,到頭卻隻歎了口氣。
他終于是須發全白,像是淋盡了關外遲來的雪。
“回家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