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想救她。”
“但我沒能。”
碗裡的甜湯都有一瞬顯得甜膩而面目可憎,屋外的雨愈大,擊打在窗棂上,平白褪去了天地間的色彩,萬事萬物都蒼白的如白燭垂下的蠟。
燕晚歸不知道想起了什麼,沒有再笑,那點零星的笑意散去後,連她僞化的少女模樣都顯得蒼白。
“然後呢?”燕晚歸問她。
“她的母親在我面前白了發。她抱着懷裡的嬰孩,還那麼小。她的丈夫死了,也被蠻人殺死。懷裡的嬰孩啼哭,能幫她照顧嬰孩的那個女孩…”
“那個女孩躺在她面前的地上。”
“我為她們殺了折辱那女孩的蠻子,可是這甚至不算替他們報了仇。殺害他們的蠻子早就逃之夭夭,回到草原,或者仍舊逍遙在大煜别的地方。”
“我想幫他們,所以我帶上了他們。他們隻有一村,幾戶,十來人,我殿中陪我遊嬉的侍女都不止此數,他們中沒有年輕的男人,也就沒有勞力。”
“但是沒關系,我可以養活他們,因為我有為帝的父皇,為儲君的兄長,我與他們天差地别,受着或許他們的供養,隻因我生在皇家。”
燕晚歸看着她。
桑玉夕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色,她那麼堅定的,燕晚歸能看到一團火。
這樣的神色,她多年前在故人身上也曾見過。
“說下去。”
碗裡忽然落了一滴淚。
随後屋内屋外便是同樣的暴雨傾盆。
暴雨夜出逃的惶恐還沒有消弭,她是沒有歸家的女兒,也看不到兄長的背影。舉目四顧,她好像忽然夢中驚覺,前頭數十年看似色彩斑斓的日子,實則都如清水般寡味。
所有人都在自己的路上愈遠,她仍在小舟上,在夏日的荷花池中,才低頭剪下一支蓬頭。
“可受苦的不是隻有他們,我能養十戶,養不了百戶,我能看見他們,卻未必看得見天下人。蠻子的爪牙卻不因我看見與否而消失,他從來都在。”
“所有人都看見了,我卻如閉目塞耳,不可視聽。”
她疑心自己能做的更多,她富有那樣多的東西,卻發覺,又好像并沒有什麼是拿得出手的。那些都并不屬于她,她隻有孑然一身的寵愛,并不貧瘠,卻愈顯蒼白。
燕晚歸拿出手巾攢去她的淚水,淚眼朦胧中,溫柔得竟神似母親。
桑玉夕控制不住地落淚。
“可這場博弈中未曾有我的位置,從一開始便不曾有。阿姊阿兄都是我望塵莫及,枯幹十數年光陰,聖賢書都是同樣的讀,我卻不曾生出那樣的玲珑心思。”
“那也不必再有,總歸有阿姊阿兄,他們行于此道也未曾做到的事,我更是做不到。既如此,我去走别的路也好。”
她忽然起身,白虹出鞘。
刀氣貫破軟枕,棉絮落在刃上,與将來的冬雪别無二緻。
“我還有一身武藝,許差兄長些,也比不上項家的女兒。但受項世子所教,十歲那年,我已能在他手下走過三招,與宮中的教頭打上來回。”
“尚能舞動長刀,想來至少不算一無是處。”
桑玉夕流着淚,卻前所未有的清醒,仿佛有驚雷喝開懵懂,她拿刀的手那麼穩,像是天生就該拿起刀來。
燕晚歸便問她:“你要從軍?”
大煜沒有女子入仕,但卻有帝王的刻意縱容,長公主桑岚有近似的權利,想着以那位的寵愛,這也并無不可。
但終究是道阻且長,桑玉夕想要解眼下之渴,這并非是條好路。
“不,母後身邊曾有點翠钗,兄長身側有黑雲騎。我既是公主,又何必去繞遠路。我能救十人百人千人,救不了萬人天下人。”
“可若是這十人與我一同,十人便能又十人,十人可救千人,千人可救天下人。”
“年邁的不提,年幼的男子将來自有更好的去處。”
“可那些女人不同,那些母親,她們也想救自己的孩子,想為死去的親友報仇雪恨。她們本就能拿起刀。”
燕晚歸換了隻手撐住頭,眼中又是笑意吟吟。
“小玉夕,豢養私兵,可是大罪,你太子哥哥不同,其他皇室子女,卻至少明面如是。”
桑玉夕:“豈會是私兵?她們都是女人,是我大發善心救來的落魄女子,是我的仆婦,是侍女,僅是留在身側,算作個去處。”
“兄長與阿姊,他們抽身乏術,有千般事要他們去做。做也無妨,我總有能替他們做的事,顧他們顧不到的人。”
燕晚歸:“那你又何須将這一切說于我聽?”
桑玉夕不至于至此還分辨不出燕晚歸的真意,就如項伯臻曾說的,誰也無法獨善其身。她必須要站出來做一個選擇,她不願做個随波逐流高置架上的物件,便要赴這洪流。
她翻手,簪花的玉牌垂下。
燕晚歸起身跪在她的身前。
窗外的雨沒有收勢,冷風吹動簾幕,吹幹她的淚痕,一陣陣的寒。
入冬了。
“燕娘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