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項伯臻是個極耐得住性子的人。
桑珏從不懷疑這點。
猶記得幼時他曾見項伯臻站在樹下,抓着石子,去擲一隻鳥雀。
鳥雀不動,他亦不動,足有小半柱香的時間,雀兒起飛的那一瞬,項伯臻方才動手,隻一擊,鳥雀應聲落地。
少年的項伯臻拎起鳥雀回過頭來,瞧見他便笑起來,把着桑珏的手,指着遠處驚飛的鳥雀同他講:“這種生活在南地的鳥兒飛得快,玲珑小巧,又對環境極為敏感,哪怕隻有一瞬間的動作,凡它五十步内,必驚擾之。”
“而若站于五十步外,石子未中,它已然飛走。”
“阿珏,你該如何擊而中之?”
樹上剩下的鳥兒已然驚飛走,樹影搖晃。
桑珏回過頭,寒涼刺骨的水汽裡,他與項伯臻近到風也吹不散吐息的溫度。
“十年、二十年,父皇等得,你項臻彥等得,孤當然亦等得。”
項伯臻的眼神是熟悉的,世事洪流,或許從那早生的十數年光陰起,項伯臻便永遠先他一步為其開道。
桑珏知道,他們在想同樣的事。
項伯臻亦然會想起那個下午,還不是儲君的儲君,與做不成将軍的将軍。
大抵是襲承于他的母親,桑珏有一雙漂亮而絕無攻擊性的眼睛。所有見過他的人,都說那是一隻純白而善良的鹿。
可是與不是,項伯臻站在最近的位置看的一清二楚。
他見過草原上最兇戾的斑豹,剛出生時的眸子也不過如此。
不是所有強大的野獸,幼時都具備攻擊性,在強敵環伺的生存環境中,漏出與藏起獠牙,都是生存的方式。
有些人生來就要為王。
而此刻,桑珏就在他的面前,漂亮的眼睛眯了眯,将經年前,那個他問出的問題還給到他的面前。
“臻彥,你會如何擊而中之?”
……
下雨的日子,日頭比夜裡明亮不了幾分。
迎關郡不比京師潮氣,這裡雨季也不憋悶。
桑玉夕聽見動靜擡頭看去,燕晚歸推了門,換了張蔥茏的小姑娘模樣,挎着個食盒進來,向她招了招手。
“臨街瞧見家酒釀豆酪,瞧着應當是好吃的,小嬌嬌,快來嘗嘗。”
桑玉夕心中急切,也還記得公主的儀态。豆酪在碗中是蒼白的,映照她也三分蒼白。
“燕姨,我吃不下。昨夜裡心慌的厲害,我半宿沒能睡下,哥哥那頭如何了?”
燕晚歸隻笑了聲。
“若輕易能讓你珏哥有什麼一二,項家的那小郎君也不必在太子近衛的位置上晃蕩。放寬心,何至于讓你寝食難安?我們嬌嬌,隻管來吃豆酪便是。”
“燕姨…”桑玉夕開了個話頭卻沒有下文,推到面前的白瓷碗有清脆的一聲響。酒釀的豆酪清甜,水波在碗重不鹹不淡的起着漣漪。
燕晚歸拿出另一份豆酪,看見桑玉夕對着碗中出神。
“其實本不必與你說的,此時縱有萬般兇險,都是磨砺罷了,若這些蟲蛾的枝腳都剪拾不幹淨,便不是你的太子阿兄。”
“何況黑雲騎有三千人,又有縱這三千人也抵不過的項伯臻一人。”
“性命無虞隻是必然,說是時歲艱險,不過是棋盤上的兵戈來往,勝敗都是他,于你而言,驚擾不了閑潭落花,至多不過是邊郡風物不若京師,總歸也呆不長久,來年莺飛草長時,又能去放紙鸢。不必多憂。”
燕晚歸這話,本也不算錯。
就像桑玉夕從前的日子本就是這般過來的。
春有紙鸢,夏有荷,秋冬時節,紅泥小火爐煎焙出蜜糖的甜糕,她哪一夜也不必憂心,有大把大把如斯的時光可以虛擲。
父皇母後的寵愛,貴妃娘娘與大姐一支的庇護,而他的兄長是來日的君王。
她随着愛她者的權勢來去,她是一捧新雪,從不被世事熬煎。
讀書、習武,都是皇家子女的必要課程。可是過了那年歲後,便再無人對她有所要求。
大煜廢聯姻,上位者亦不屑以她謀求利益,也就甚至無人對她說過,責任有多麼重。
她生在紅牆金瓦下,卻隻需要被愛。
而後,快樂順遂。
如果…但是…
項伯臻贈她的白虹仍在枕下,她沒對任何人說過,從殺人的那一日起,她便夜夜驚夢。非得将刀枕在枕下,才得以入眠。
“燕姨,我救了些人。”
燕晚歸抿了一口豆酪,頭也不擡,“知道”。
“有個女孩兒死在我的面前,她為了半塊芋頭,死在蠻子的折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