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僚先生,先把手頭的事放一放吧。三千黑雲騎,我撥給你三百人,去将戚宅圍住,不管是人,還是物件,每一個安置在裡頭的,查。”
“再去告訴方嶺,關上迎關郡的門,從現在開始,誰也不許進,誰也不許出。晚些時候,孤會去太守府找他。”
“現在,去校場把黑雲騎點上,半個時辰後,孤要見到人。”
這是要把迎關郡從上到下洗刷一遍。
衆人一一應下,整個府宅上動起來,這躁動由近而遠的散去,桑玉夕能聽到街上傳來馬蹄甲胄撞擊的聲音,混亂的人群,不安的問詢。
這是桑珏幾乎從未在她面前坦露的一面,在某幾個瞬息裡,兄長的面容竟如父親一般。
那是權勢傾軋下來的模樣,是絕對的服從,無有不應。
她幾乎是前所未有的意識到,這就是皇權,是上位者的面目。而此刻那張臉也轉向她,像是在等她說出什麼。
公主這個身份,代表着什麼?
桑珏知道,他的嬌嬌從來善心,她并不淩駕于任何人,比起權勢,更先體悟的是這份稱号之後所背負的責任。她有擔負起這樣責任的決意,桑珏才願将她推至台前。
但既然已到了台前,這樣的刺殺絕不會是孤例。桑玉夕可以輕拿輕放,她能持劍斬下那人的頭顱,作為公主,卻不能将此事就此放下。
權利有千百張面目,她亦是其中一面。
她也必維護這威嚴,鞏固這權勢背後的重量。
不容許任何進犯。
無關她的好惡,也無關她的良善。适度的仁義可以服衆,卻不可禦人。
這便是桑珏想要教給她的東西。
燕晚歸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門外,院子不大,桑玉夕一眼瞧見了她。她忽的在這一刻領悟到兄長想等她說出口的答案,就像從來愛笑的燕晚歸這一次沒有笑,垂首站在那裡,像是在等一個結果。
“到你了,玉夕。”兄長這樣說。“或是…若由孤來替你說,那後果便不容你置噱了。”
護衛公主失職,這樣的罪過誰都難以承受。桑玉夕也上過太學,便是那些書都讀的一竅不通,可那些就那樣寫在律法中的後果,她總不會不知道。
但燕晚歸的事仍有餘地,護衛公主失職是重罪,重在“公主”,而非失職。但此事未能造成任何後果,她亦未受傷害。如此一來,退些說,護衛失職的輕重,向來隻由主家說定。
不能讓兄長開口,桑珏的意思已然擺在明面上。
桑玉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也是頭一遭覺出說話竟是如此費力的事,喉嚨震的發疼,自己的聲音變得陌生。
“點翠钗隻奉公主,除了公主與父皇,即便是兄長也沒有判罰的因由,紅燕娘是我的人,我來。”她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像是在嘶吼,忍住酸澀的眼眶,壓住聲音的顫抖。
她清楚不應當,卻仍舊沒由來的委屈。
“紅燕娘,護衛失職,理應判罰,因而杖責…三十,罰俸三月。但,念其往日勞苦,又因眼下諸多事務,諸事從權,且将懲罰記在賬上,回宮後一并罰下。”
話音落,桑玉夕猛地看向桑珏。
“玉夕言之有理,可,便如此罷。”
桑玉夕松了口氣,眼前模糊了一瞬間。桑珏心中本也不好受,無論是桑玉夕遇刺,亦或教給她這些。桑珏起身,擦去她的淚水,摸了摸她的頭,将她牽起來,輕輕的推了她。
“去吧,将那刺客的屍身差人挂上城牆,也要讓那些心思不軌的人知曉,刺殺公主有怎樣的代價,以儆效尤。”
“…好。”
直到桑玉夕離去,項伯臻才從屏風後走出。
他幾乎聽了全程,但其實不聽也無妨。桑珏所下的每一個決定都是與他事前商定,如今的一切,不過是按部就班的發生。
有人刺殺是事實,然而桑玉夕也未曾想過,在迎關郡,如何有人能越過三千黑雲騎,越過點翠钗,越過桑珏與項伯臻,刺殺到她的跟前。
這是一場從一開始就在預料之中的刺殺。
從燕晚歸傳來有人潛入戚宅開始,桑珏便已然開始謀劃一切。
追着時歲安而來的人如蟲豸,他們混迹在流民之中,卻偏因時歲安的身份特殊,教桑珏無法發作。
但刺客的出現,代表有人已然開始急躁。無論這中間有多少勢力的角逐,最終都要登台靜待東道主開場。
在此之前,迎關郡需要一場清洗。
桑珏他欲将桑玉夕放在迎關郡,那麼他便必須确保此處安全。
而從昨日起便已經戒嚴的迎關郡,是隻等他一聲令下便是關起的鐵桶,捉鼈的甕。
想要達成這一切,再沒有比公主遇刺更好的由頭。
為此,他可以忍受燕晚歸在側的前提下,将嬌嬌短暫的置入險地。
這是一箭多雕的好事,瞌睡送來的枕頭。
可項伯臻知道,這位執棋者尚還年幼,多年的傳授所學教他做出抉擇,看似遊刃有餘。可心中的怒火盎然,尚不能對這樣向着手足而來的洶湧惡意熟視無睹。
這場肅清之中,唯有憤怒不是作假。
然而敵人已然将一切看清,桑玉夕誠然便是他的軟肋,也唯有這一點上,項伯臻無能為力。項伯臻固然可将桑玉夕置于高台,然而高牆終有潰塌的一日,他有百種計策相護,可這世道中,琉璃卻有萬種崩裂的緣由。
屆時,他的小太子又會如何?
這對血緣相通的雛鳥,這對手足親愛的兄妹。
他們必須在暴雨來臨前學會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