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珏卻忽的立住。
“嗯?”項伯臻直了身,見他久久未動,又追問“怎麼了?”
這一問的聲音放的很輕,桑珏卻忽然如驚醒一般。
“不,無妨,走吧。”
這一日,整個迎關城都是如此。
戚宅前的血迹被風吹幹,回府的路上,桑珏垂眸隻看了一眼幹褐的深痕,馬兒是不在意的,踩着結滿冰渣的凍土,緩步溜着蹄。
萬幸迎關城本地的居民倒是對此習以為常,他們都知道,這裡是邊關。
晦暗的天色翻湧上來,舉着火把的巡邏隊伍從身邊過去,又快步消失。
所有的一切已如嚴絲合縫般開始運轉,桑珏翻身下馬,站在屋宅前。大雪壓了他滿睫,呼出一口氣,擡眼時,項伯臻正垂首看着他。
好像無話可說。
項伯臻貼近了些,桑珏從這個人的眼神中,奇異的意識到,項伯臻,在辨認他的神色。
而後良久,項伯臻摸了摸桑珏的頭。
“累了?”
桑珏沒有向他說過,在從龔不凡的院子出來的那一刻,再将手中有關于嬌嬌的一切都托付出去的那一刻,他松了一口氣,卻又轉而迎來莫大的疲乏。
誠然,這一切都可以掩蓋在一副怒容底下,生殺予奪的權利,新血未滴落的刀。
它們把“桑珏”藏起,其實又與素日裡的芝蘭玉樹那張笑面,别無二緻。
項伯臻剝離開這些,拇指擦去他睫上的霜。
走到階梯的下面,項伯臻仰起頭,伸出了手。
他們十年前總是做這樣的遊戲,桑白還沒有進京的時候,桑珏的院子裡有一棵生長的極為高大的樹。桑珏會爬上去,在樹蔭間,看向稍遠一些的地方。
等到功課時,亦或是吃飯時,項伯臻就會在樹下看向他,張開雙手。
不必多說什麼,年幼的桑珏會如同一隻小小的雀鳥,從樹蔭間飛落下來,被項伯臻穩穩的接住。
他們有這樣的默契。
四下是無人的,桑珏環顧一圈,閉上眼,放任自己下落。很短暫,沒有什麼墜落的感覺,項伯臻已經接住了他。
桑珏被單手架起來,項伯臻的臂力驚人,架起桑珏這般有些纖細的少年與他而言,甚至不如拉住一匹烈馬費力,因此仍舊能讓桑珏如同幼時一般,坐在他的的臂彎中。
最終,桑珏被放回房間中。
項伯替他解下披風,挂在屏風外,摘下束冠,說“好好休息”。
項伯臻以一種無需言明的方式,安撫他的疲憊,允諾着:我在這裡。
他們之間,有着桑珏從三歲之起,直到今日的近乎所有時光。
“臻彥…”
桑珏長歎,望向這個他亦師亦友,亦父亦兄的項臻彥,發問道。
“今日不必再憂慮玉夕時,我忽然想起長明雛鳥時遠飛的那一日,竟發覺她也要遠飛而去。臻彥看顧我時日頗長,于臻彥而言,那時又作何感想呢?”
桑珏忽然莫名低頭看向床面的花紋。
這個問題并不由衷,或許有此疑惑,但桑珏心中自是清楚,他并不渴求這個問題的答案。他不在乎項伯臻對這個問題如何作答,他隻是想說些什麼,好聽見項伯臻回些什麼。
就仿似他心中那個其實自己也不知是什麼問題,隻有巨大而空茫的疲乏卷着蒙昧,便也不知該從何尋解。
項伯臻像是說了極為長的一段話。
桑珏垂着眸子,卻沒能聽清。
直到他被項伯臻塞進被子,而那人又頂着風雪離開,就這樣睡去,卻忽然在半夢半覺之間明悟過來。
他分明是那時望進了倚靠在牆下,項伯臻的那雙眼,想起了多年前也有這樣的時候。
那時他眼光是澄亮的,是跑向項伯臻的,卻被倏忽而來的花瓣吹了滿頭,在半是不贊同的訓誡與柔軟的縱容中,自持的握拳抵在嘴邊,才好做教養的姿态,走到項伯臻身邊。
娘親會在身後,笑着看他。
直到室内桑珏睡去,項伯臻才從門邊離開。
燕晚歸像是一簇雪,靜而無聲落到他的身後,迢迢的回望了一眼那屋宅,忽如感慨般,用另一個聲音,某種溫和而柔軟的聲音:“有時連我都恍然,他竟還是個孩子。”
“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
“他不必像任何人。”項伯臻走在前面,腳步未停,“他隻是他,是我一手養大的他。”
燕晚歸無聲的颔首,背着手,帶着幾分無名的怅然,跟在他的身後。
“是啊,所以他更像你。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