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社過後,天就驟然冷了,大多百姓已開始裹羊毛袍子。行走長街時,就算是金陽高挂,仍有寒涼之意。南風帶着塞外獨有的曠野味道穿過永州長巷,百姓嘴中呼出天山霧氣,冬天快來了。
這日清晨起來,程行禮發現窗外飄着小雪,庭院裡的榆樹枝上已挂了薄薄一層雪,雪覆蓋着黃土,将這蒼茫世界妝成素銀。
一陣風來,冷得程行禮關上窗。
四榮牽着友思進來,友思在官學跟不拘小節的學生們玩久了,很是率真,他搓了搓耳朵,說:“爹,下雪了!”
“你待會兒去學堂路上慢點。”程行禮看友思沒穿裘衣,問:“冷不冷?”
友思搖搖頭,說:“爹,你今日會早點回來嗎?”
“官衙無事我就早些回。”善貞服侍程行禮穿衣束發,理好衣發冠容後,程行禮疑惑,“怎麼了?”
“馮儀生辰,我想去馮家玩。”友思說,“可馮儀說她有幾篇文還不太懂,問你今天能不能也去,給她講講?”
程行禮笑着說:“好。馮儀喜歡什麼?爹提前給她備一份。”
“她說她什麼都不要,隻要爹你能去就好。”友思說,“爹。你千萬别忘了。”
程行禮颔首:“好,我知道了。府衙視事結束我就去。”
出門後,雪下大了許多。程行禮裹緊身上袍子,呼着寒氣去了府衙。
府衙裡已開始點爐子,這讓程行禮有些恍惚,尤其是翻開義縣縣令呈遞上來說及縣内民生稅務的事,末尾帶了句祝使君中秋安康。
程行禮看了眼窗外的雪,心想這麼快就中秋了?還下雪了?此時的長安或許還有夏日的餘熱吧。
朝集使入京的事已處理妥當,近來府衙也沒什麼事了。吃過午飯,程行禮看了幾封百姓交遞在木箱裡希望府衙做的事後,與六曹商議好就安排下去做了。
來此地近半年,程行禮處理起民政事務頗為順手。
等處理好事情出府衙,尚是未時二刻。
程行禮與接他的四榮去書肆買了兩塊墨、兩隻紫毫筆,又去買了塊純金的長命鎖,讓博士包的好看點後,提着生辰賀禮去了馮家。
在馮家的孫輩裡,馮儀是陪着大人們時間最長的女兒,在馮二的女兒未出生前她都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為此她的九歲生辰格外熱鬧。
馮恪夫婦站在門口迎來給女兒賀生辰的人,其中多是學堂父母及家中堂兄弟姐妹。
“你說你,來就來送什麼禮?”馮恪埋怨着把禮推回程行禮懷中。
程行禮把禮推了回去,說:“一番心意,不成敬意,望賢弟莫嫌我禮單薄才是。”
馮恪很是無奈地看了一眼程行禮,打開木盒,哇地一聲:“怎麼漂亮的純金長命鎖,得多少錢啊!”
“金燦燦的,我想她肯定喜歡。”程行禮笑着說。
馮恪:“……”
想了下自家女兒那撒歡到處跑的樣子,這金子戴上去沒幾天就颠沒了。他還是把禮推給了程行禮,說:“筆墨我收了,這鎖太貴重了。”
“不貴。”程行禮說着就把禮推回去。
聽聞老爹來了的友思一到門口就看到這很是眼熟的一幕,他在兩位大人推搡時,娴熟地踮腳把禮放到馮恪懷裡,牽着程行禮走了。
馮恪站在原地一臉懵,程行禮則一臉高興地跟着兒子走了。
友思把程行禮帶到馮儀面前,昂首挺胸道:“我爹來了。”
馮儀和幾位年歲不大的孩子同時盯着程行禮看,程行禮首次被那麼多雙清澈懵懂的眼睛看着,面上燒得慌,讪讪道:“怎麼了?”
“友思說你可厲害了。”其中一個稍健壯的小男孩兒道。
“沒有的事,我不厲害。”程行禮說。
那小男孩兒接着說:“他說你敢吃豬屎。”
程行禮:“…………”
此話一出,程行禮頓時目瞪口呆,看向友思,卻發現這小子神情無助地拉拉他的手,顯然是要他承認這件事。
程行禮感覺風雪好大,吹得他這顆父親心痛。
孩童間的比試最是純真,程行禮看馮儀的眼神最是渴望得到答案,不忍拂兒子和小壽星面子,便忍痛點點頭。
為此那些小孩哇的大叫一聲,繼而開始大聲的竊竊私語。
“真厲害,能吃多少啊?”
“這有什麼?我爹和我哥都能吃,邊吃邊沾韭菜花醬。”
馮儀說:“我爹就沒那麼厲害,頂多吃羊的,他說有嚼勁。”
程行禮:“……”
回想門口招呼賓客的老父親馮恪,他想這大冷天,馮恪心裡應該是暖暖的吧。
眼看這最厲害的風頭要偏向别人,友思迫不及待地加入這場辯論,勢必要維護老爹在這群人裡最厲害的位置。
程行禮在一旁很想讓友思不要為他争這個了,但顧及他的面子,選擇了默默承認。
忽然一個七歲的小男孩兒扯了下程行禮的袖子,說:“使君,我阿兄很喜歡你,你能少吃點嗎?”
程行禮深吸一口氣,實在是悶得頭暈心慌,找了個馮長史尋我的理由優雅離開。
最後馮儀看場面快維持不下去了,就大聲道:“其實我爹的安答最厲害,連吃一個月都不帶皺眉頭的!而且吃的時候還要熱一熱,不然涼了他不吃。”
“你爹的安答不就是世子嗎?”一小男孩兒挖着鼻孔說,“難怪他不聰明。”
“世子那飯量,永州豬圈裡的夠他吃嗎?”
這廂程行禮回了廳院發現鄭厚禮也來了,鄭厚禮老遠就看到他,趕緊招手。
程行禮颔首,走過去說:“郡王。”
“你兒子呢?”鄭厚禮往他身後看了幾眼。
程行禮答道:“在玩呢。”
鄭厚禮哦了聲,把他拉到一安靜的地方,說:“這兩天鄭岸沒來找過你吧?”
程行禮聽說鄭岸的傷已是好了有兩天,但并未見過他,還以為鄭岸已去了營州。
随後鄭厚禮說,鄭岸良心大發現外加死皮賴臉非要在永州過完中秋才肯去營州,他本想拒絕,但馮平生和多汪這倆人又一個勁打哈哈說這孩子難得有心,多陪陪孤寡的老父也是好的什麼什麼,鄭厚禮稀裡糊塗的就答應了。
所以他今日想問程行禮有沒有在永州遇見那個瘋子。
程行禮如是答道沒有,鄭厚禮頓時松了口氣,嘟囔着;“那他在院裡立個拓跋的草人整天打做什麼?”
程行禮:“郡王您說什麼?”
鄭厚禮:“沒什麼沒什麼。”
其時自秋社那日,程行禮跟拓跋瑛親過一次後,他也沒怎麼見過拓跋瑛,一來是事情忙,二是天氣冷,他不想出門,三是他見面也不知該跟拓跋瑛說什麼。幸好少得可憐的幾次見面裡,拓跋瑛沒有追問在草地上的問題,隻陪友思玩,事事點到為止,絕不多說一個暧昧字眼。
瘋子鄭岸當然來了馮家,他冷靜幾天後,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拓跋瑛這個賤人不要臉!用卑鄙手段,趁程行禮不勝酒力分不清人好壞時,勾引他!
于是他先是找到馮恪一頓訴苦,說他表弟勾引程行禮,簡直是個小畜生。馮恪無奈,一邊是妻子的催促,一邊是抓着他哭着要個說法的鄭岸。最後隻傳授幾句,說你要是想接近程行禮,不如陪他兒子玩。
收到說法的鄭岸決心先去找友思玩,雖然在他先前的認知裡,這孩子一度是個啞巴,但不可否認,他長得很喜慶。圓頭圓腦的,裹着狐皮襖子站在雪地裡時的樣子很像他在長安宮坊裡見到的貓熊。
鄭岸笑眯眯地加入了這群孩子的玩鬧,他認為天生和藹可親的自己獲得這孩子的心就跟獲得他父親的心一樣簡單……
一刻鐘後,正在與馮平生、鄭厚禮閑談嚴子卿、王積薪棋藝的程行禮聽見側院發出巨大的孩童哭聲。
侍從慌慌張張來報:“郎君,世子……世子他……”
鄭厚禮想這人怎麼出現的?
馮平生喝道:“世子怎麼了你說啊?!”
“世子把程長公子摔暈了。”侍從戰戰兢兢道。
廳中三人震驚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