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來臨,程行禮有更多的事情忙,先是确定好随朝集使入京的鄉貢名額,又将上貢天子的歲貢珍寶鄭厚禮确定好,确定了今年的朝集使是長史還是司馬,最後又定了四位才學不錯品德兼優的人入京趕考,另寫手書一封寄給袁纮和鄭郁,讓他們幫忙照看這四位考生一二。
忙完這個,緊接着就是秋社和中秋這普天同慶的節日,官員們理當入鄉随俗祭告山神社稷,求保來年風調雨順。
于是乎這一忙,程行禮就忙到了秋社前一天。
程行禮跟各家社司的司正确定好明日戲班運作,牛羊宰殺以及祭拜社稷土地神的一系列事情。
由于程行禮以前都是在長安和長洲過秋社,倒未在民風淳樸的塞外過過秋社。西街司正一聽,立馬邀請程行禮明日一定得來自家社中,大家一起熱鬧熱鬧。
程行禮自然答應,等回到家把這事跟友思一說,他說:“會很熱鬧嗎?”
“當然了。”程行禮說,“或許比長安還熱鬧,你最喜歡了。”
友思說:“拓跋叔父會去嗎?”
秋社的社司乃是百家一社,以各社的社樹取名。程行禮家和拓跋瑛家隔了些距離,并不是一社。
“我們這兒是衫社,拓跋叔父家是榆社。”程行禮耐心道,“不在一起,不過等過完了自家的,我們去榆社看看。”
友思笑着點頭,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來,他很喜歡與拓跋瑛一起玩,幾乎是什麼事都會連帶着拓跋瑛。
“今日叔父帶我去買糖時,碰到了一個特别好看的娘子。”友思捧着碗喝羊奶,唇邊一圈白乎乎的。
程行禮檢查着他近來的課業,笑着說:“後來呢?”
“後來那娘子給我吃糖,可好吃了。”友思從懷裡摸出塊紅色的糖,塞到程行禮嘴裡,說:“爹,你快嘗嘗。”
程行禮遭這猝不及防的一下,連說話的縫隙都沒有,将那糖咽了下去,細回味後說:“這糖好甜,不像平日的麥芽。”
“那娘子說這糖吃了能讓人忘記煩惱,我覺得這麼甜确實可以。”友思笑着說。
翌日秋社歡節,程行禮和友思早起吃了張嬸溫在廚房裡的飯菜,家中侍從程行禮都給他們放假,盡情享受這節日去了。
天邊最後一抹黑夜褪去時,程家衫社的上百名百姓聚在一顆兩人環抱都不止的杉樹下。
杉樹北邊擺滿了祭拜土地神的牛羊祭品,水皿酒具。
程行禮和幾位住在衫社的官員身着官府由社正帶着,先祭社神,後祭稷神。祭祀完後,再往酒盞裡倒入酒水,在神杉樹前将酒水傾斜一倒,讓承載百姓希望的酒水沁入這孕育萬方生命的黃土之中。
社正念祝禱謝詞,衫社的百姓們對着神樹磕頭跪拜。再然後就是社正祭祀,又是倒酒,磕頭。最後等祭拜完,将上供神樹的牛羊祭品埋在早就挖好的坑裡,恭請社稷神享用,保佑百姓。
自此這祭祀一禮才是結束,此後巫女起舞,賽神開始。
百姓們也是開始各自的狂歡,大街上多是熱鬧追逐的百姓。春秋兩社的花銷全是官府承擔,而街邊的飲品也是官府出錢,意為天子重視此舉,與民同樂。
賽神開始,許多神佛泥金的塑像由彩車拉着在長街上行走,彩車前後多是舞龍舞獅、雜耍百技的龐大隊伍。舞樂的鼓聲将歡潮推向另一個高度,百姓們抑制不住天性裡對熱鬧和神明的向往,挽手跺腳,晃頭動腳地跟在彩車後踏起歌舞。
才換下官服的程行禮被拓跋瑛拉着加入了這樣的歡潮人群,累了就吃街邊的肉食飲品,這一天可謂是大快朵頤,歡聲笑語不斷。
後面程行禮又跟着拓跋瑛去了城外,城外的歡潮不比城内差,一大群人盤膝坐在黃土之上,面對高陽暢談古今美食,可是快哉。
未等天黑,百姓們就在平原上燃起篝火,醉酒高歌的人群圍着篝火跳舞。程行禮看友思追着拓跋瑛和馮儀歡笑的無憂樣子,多日來的疲憊和煩憂一掃而空。
玩得興時,友思和馮儀牽着程行禮、拓跋瑛加入了載歌載舞的人群,程行禮一手牽着友思,一手牽着拓跋瑛。數十位百姓朝篝火聚攏又散開,彷佛散于各處的星火,不論身處何處都保持着最大的熱情。
程行禮喝多了桂花酒,沒跳上幾圈就累了往草地上一趟,氣喘籲籲地說:“我不行了,我不跳了。你們……你們去吧。”
拓跋瑛也呈大字型的一頭栽在地上,朝兩個還熱情無比的孩子說:“我也累了,跳不動了……”
馮儀撇嘴明顯沒玩夠,友思說:“我帶你去,他倆老了。”
馮儀點頭,友思牽起她的手去找其他小孩。
其時河岸邊都是帶着孩子遊玩的百姓,其中不乏兵士家眷,馮恪的寶貝女兒一出現,做家長的也會留心着。所以拓跋瑛對這個,最是放心,任由孩子玩去,畢竟去年馮儀還背着家裡人偷偷跑出來過。
程行禮躺的地方是河邊,人多可另一簇歡歌的篝火吸引了身邊的人,人群頓時離去。黃昏壓境的河邊,隻剩程行禮和拓跋瑛,拓跋瑛說:“累了嗎?”
程行禮身心都舒服得很,笑着說:“還好,不是很累。”
“長安的秋社是不是也這樣熱鬧?”拓跋瑛說。
程行禮喝多了桂花酒,隻覺躺着想睡覺,怕真睡着了着涼就雙手抱膝地坐着,遠眺平緩的草原說:“風俗慶賀差不多,但我更喜歡這裡一些。”
拓跋瑛:“為什麼?這兒有什麼特别的嗎?”
程行禮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他閉上眼睛,耳邊是友思大呼的聲音,酒精短暫麻|痹的頭腦讓他想不起為什麼,隻随意着說:“或許是有你吧。”
放松懈怠的語氣使程行禮透露出一股慵懶,他唇邊抹着淺笑。可很快那抹淺笑被一個柔軟觸碰,濕熱又帶着桂花香的呼吸撲在鼻梁上。
程行禮睜眼,看見拓跋瑛的眼睛裡倒映出篝火中的自己,一時說不出話。唇被吸吮的有些麻了,程行禮抓緊衣袍。
拓跋瑛厚熱的手掌撫上程行禮的側臉,他加深了這個吻。銜着桂花清香的舌撬開了程行禮的唇,在唇舌交纏前,拓跋瑛癡戀地看着程行禮,說:“這酒甜不甜?”
程行禮不想拓跋瑛會問這個,愣愣地說:“甜。”
拓跋瑛一手環住程行禮的腰,一手扣在他後腦上,溫柔地加深了這個甜度。程行禮不勝酒力,這是拓跋瑛上次就發現的一件事,隻要不過分,程行禮就想不起來其他的,所以直到他把程行禮輕放在草地上,程行禮都還處于一個朦胧的狀态。
篝火隻擋住了草地上親吻兩人的一面,而擋不住另一側面。鄭岸唇色發白,面如死灰地站在樹後,怔怔看着草地上親昵交纏的兩人。
掌中握着個微笑的木頭小人,那木頭小人雕得栩栩如生,眉眼笑時像極了程行禮。但此刻那木頭小人被他的拳頭捏的幾欲變形,鄭岸想沖上去分開他們,可他知道,他沒有資格也做不到。程行禮不喜歡他,甚至可以接受拓跋瑛的親近,而他就像是個垃圾和笑話,被程行禮輕輕一抛,就遺忘在了時間長河裡。
篝火映着鄭岸的臉,他抹了下眼睛,有些濕潤。就那麼一霎那,他腦子裡閃過許多亂七八糟的念頭。
要是他能像拓跋瑛一樣,待人溫和些,通身駭人的疤痕少些,手上的刀繭少些,皮膚在白一點,笑起來時好看些,能捧着書問程行禮詩書文史上的問題。讓這個人的目光隻停留在自己身上,那時他在好好收斂一下脾氣,不把暴躁沖動的一面展示給程行禮,會不會比拓跋瑛更讨程行禮的喜歡?
可這一切都沒有如果,苦澀漫上心房,鄭岸站在樹後,就那麼偷窺着别人的人生。
趕來的親兵壓住鄭岸,沒費什麼力氣就把偷跑出府的他帶了回去。
唇分時,拓跋瑛放開了程行禮,替他理好被壓亂的衣服,說:“知文,我發誓我會真心待你一生,隻要你願意我跟着你。”
程行禮見拓跋瑛眉上有道細微的疤痕,他知道那是鄭岸打的,正思考時,友思和馮儀撲了過來,馮儀挂在拓跋瑛肩上,說:“表叔父!什麼時候回去啊?”
友思也撲在程行禮懷裡,說:“爹,回去嗎?”
那些思量被孩童沖散,拓跋瑛背着她站起來,程行禮說:“你不玩了?”
友思搖搖頭。
等一通玩的盡興結束,天已是微麻。
拓跋瑛抱着馮儀,程行禮抱着友思,走在回家的街上。
兩人很默契的沒有再提草地上的事,拓跋瑛說:“我看你方才喝那麼多,實在怕你不舒服。”
“那酒不醉人,喝多也沒事。”程行禮答道。
拓跋瑛嘴唇阖動,半晌後,說:“聽舅舅說,七哥這幾天一直病着,連秋社都沒能出門,不知要什麼時候才好。”
程行禮淡淡道:“馮長史醫術高明,想來治這些傷疾,最是厲害。若世子肯服藥靜養,過不了幾天就好了。”
拓跋瑛點點頭沒在說話,兩人抱着孩子一路走至巷口。
節日的餘歡還未散去,街邊百姓圍着說笑。巷口有人在賣糖人,清甜好聞的味道不知為何一下子就吸引了程行禮。
“糖人怎麼買?”程行禮眼神停在那些金黃燦亮的糖上。
賣糖人的是位絕色女子,她擡起一雙似秋水剪眸的琉璃眸,那雖是美目但卻缺少一絲有情,她笑着說:“郎君喜歡,十文錢一個。”
“那我要兩個。”程行禮說完,拓跋瑛先他一步給出錢财,說:“要四個吧。”
程行禮愕然,拓跋瑛說:“上次買的糖就是這位娘子賣的,友思說你很喜歡,多買兩個嘗嘗。”
程行禮笑了笑:“多謝了。”
“沒事。”拓跋瑛答道。
“我這糖的水乃是雪山水,最是清甜,郎君有眼光。”娘子取下四枚小糖人,拓跋瑛身後的侍從立馬接過。
骨節分明的素手在程行禮眼前晃過,他見娘子手背上紋着金黃美麗的八瓣花,花蕊在黃昏下綻放,與落日的餘晖一起将塵間事印在程行禮心裡。
“這是金蓮花,郎君不認識?”女子嫣然一笑。
程行禮這才發現自己對她看了許久,隻覺面容很熟悉像是在哪裡見過,搖頭讪笑:“認識,很漂亮。”
女子答微微點頭。
自那以後,友思每次從外歸家都會帶回那娘子賣的糖人。程行禮越吃越覺得這糖口齒留香,可等有一天他想多買點放家裡時,那賣糖人的娘子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