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黯,烏雲也都藏了起來,整條長街都安靜了下來,隻剩馮府後院側門外,亮着一盞燈籠,燭火搖曳,随時都會被吹滅。
側門内響起門闩滑動的聲響,門吱呀一聲從裡面打開,荷月一見到門外的人,眸中便泛起淚光,不等對方開口,就将自己攢了多年的錢财都拿了出來:“這已是我全部攢的了。”
“孩子,你心善,已是幫他們許多了,怪就怪天不公,你表哥和姨母沒福氣啊,”說着,老妪擡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淚,“他們都決意要回葛犁老家,再也不回缙姮城了,哪成想,路上竟被一夥喪心病狂的賊人謀了财又害了性命呀。”
荷月神情哀傷,她也沒想到表哥和姨母竟會遭遇這樣的事,明明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了,可為何命運卻這般捉弄?
“阿婆,這些錢财若還是不夠,我便去求小姐,表哥和姨母的喪事還得你老幫忙操持。”她在府中,不便多外出。
半晌,荷月取下手腕上的镯子,這是小姐舍給她的:“阿婆,我出府得求小姐應允,還望阿婆你幫忙操辦我表哥和姨母的喪事。”
阿婆推脫,說什麼都不要:“我與你姨母都是多年鄰裡了,我要是收了,我陳阿婆成什麼人了,隻怪我們沒本事,湊不出辦喪事的錢……孩子,你在馮府也過得不容易,本不想為了銀子的事來打攪你,可是,我們實在是沒辦法啊。”
“阿婆,你别這麼說,表哥和姨母都是我的親人,我理應出一份力,他們已經走了,我咬牙也要保全他們死後的這份體面,”荷月将镯子塞到阿婆的手中,“阿婆,這你拿着,多少銀錢我都出,隻要表哥和姨母的喪事能風光大辦。”
陳阿婆點頭:“知道,你姨母最好面子,生前事事都要争個第一,死了,也不能讓她失了面子,定要将她的喪事風光大辦……”
“有勞阿婆了。”荷月紅着眼,目送着阿婆提着一盞燈離開。
直到表哥和姨母要辦喪事下葬了,她還是不能相信表哥和姨母已經死了,原來他們最後的一次道别竟是永别。
表哥從牢裡脫身,便說要回老家,離開缙姮城這個是非之地,經此一事,表哥就明白了,缙姮城太大了,大到沒有他們的容身之所,在這裡,隻要有權有勢,捏死他們就如踩死蝼蟻一般,毫不費力,所以他想帶着姨母回葛犁老家,沒想到,在回去途中,竟出了這樣的禍事兒……
荷月失魂落魄地關上了側門,剛轉身,迎面撞上了馮楠妤,也不知道小姐在這兒站多久了。
荷月神情慌張:“小,小姐。”
馮楠妤逼近,目光上下掃視着她。
“小姐,求小姐允我出府,我姨母和表哥他們,他們……”荷月啜泣跪下,話都說不完整了。
“他們死了,與你何關?”
“小姐,我受了姨母照顧,若不是姨母給我一口飯吃,我恐怕無法撐到進馮府伺候小姐,求小姐垂憐,允我出府,送他們最後一程,日後,荷月願在馮府當牛做馬一輩子,盡心盡力伺候小姐。”
馮楠妤不為所動:“荷月,我能允你出府,也能給你銀子,你能給我什麼?若是你沒有遵守你的承諾,那我豈不是虧大了?”
“小姐,我定會守諾……”
“人有生老病死,你若是死了,我還能追去陰曹地府讓你繼續你的承諾嗎?荷月,這是一樁虧本的買賣,聰明人都不會做的,隻有大善人會做,可我不是大善人,相反,你應當感謝我,他們死了,你就解脫了,他們不會再對你糾纏不休了,”馮楠妤輕聲自語,“沒有用的人,就該抛棄。”
這話是對荷月說,也是在對她自己說,人的一生苦短,何必糾結,有用之人就好好利用,無用之人就該狠心抛棄,隻有這樣,才能達到自己想要的目的,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小,小姐。”荷月泣不成聲,他們是她在這世上唯二的親人了,她就想再好好送他們最後一程。
“荷月,你覺得他們對你好嗎?”說着,馮楠妤緩緩蹲下身子,捏住她的下巴,視線與她齊平,“他們若真的對你好,那就會心疼你,怎會舍得你失去自由身進馮府為奴為婢?荷月,你可知,你姨母和表哥,包括剛才那個老妪都騙了你?”
荷月瞳孔在顫:“小姐。”她輕輕搖頭,姨母和表哥怎麼會騙她?為何會騙她?
“那老妪的兒子嗜賭成瘾,常年都在賭坊,幾乎将他們家的全部家當都賭了進去,她累死累活給别人浣衣賺的銀錢不夠填補那些催債的利錢,你表哥和姨母的死,可以讓他們發一筆橫财,你這錢财給出去了,指不定落到誰的手裡,”馮楠妤伸出手,輕挑起荷月額前的頭發,“還有你表哥和姨母,他們愛财就為财丢了命,這就是他們的命。”
荷月聽不明白了:“小姐。”
“你表哥替我擔了責,我很感激,也給了他足夠的酬勞,那些錢财足夠他和他母親享一輩子榮華富貴,可惜他實在是太貪心了,人心不足蛇吞象,這就是他們的報應,索取本就不是他們的東西,就該因此付出代價。”
“荷月,你就是太蠢了,才會被他們騙的團團轉,不過,現在好了,他們死了,你表哥不用再背負着一個犯人的罪名,你姨母也不用再受病痛折磨,你也少了兩個累贅。”
“小姐,我想他們活着,我不想他們死,”荷月啜泣,她從來不覺得表哥和姨母是她的累贅,在她心裡,表哥和姨母是她的親人。
“荷月,也許隻有你這麼想,對他們來說,也許死是一種解脫,你該為他們感到高興,至少他們黃泉路上不孤單,他們隻是去了另一個地方團圓了。”馮楠妤捏住她下巴的手微微使力,逼着她看自己。
“荷月,從現在這一刻起,你再沒有表哥和姨母了,你能依仗的人隻有我,隻有我赢了,你才能尊享榮譽與富貴,倘若我輸了,你就得陪我堕入煉獄。”
她現在走的是一條不歸路,若赢了,榮耀、地位和榮華富貴都是她的;若輸了,便是萬劫不複,可她沒有選擇,她若不去争一争,隻是坐以待斃,那她的路就隻有一條,就是成為别人棋盤上的一顆棋子,任人擺布。
她不想成為一顆棋子,不想成為父親手中結交權貴而犧牲自己婚姻的棋子,不想成為兄弟宅中相鬥而被踢出局的局外人,更不想因自己是女子的身份成為一個隻能被困于宅子一隅之中的婦人,她想成為執棋的人,成為在棋盤上運籌帷幄的棋手,哪怕要犧牲自己的婚姻,哪怕要利用自己女子的身份,那也得是她自己想要選擇這麼做,而不是在不甘和反抗中被迫那麼做。
“所以,我一定要赢,”馮楠妤眼神堅定,“荷月,你除了我,沒有别人了,我亦是如此。”
荷月眸中的淚滑過臉頰,她雖不是很明白小姐的意思,但她一直是站在小姐這邊的,小姐想要做的事,也是她想要做的事。
“小姐,隻要是你想做的事,荷月都幫你完成,”荷月擡手抹了抹眼淚,“隻是荷月想求小姐,求小姐允我出府,送表哥和姨母最後一程吧,隻要小姐答應,無論小姐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說完,荷月對着她磕頭。
馮楠妤恨鐵不成鋼,她方才那麼多話都白說了!
馮楠妤拉住荷月的手,不讓她繼續磕頭:“荷月!你聽好了,是我殺了你表哥和姨母。”
荷月一臉震驚,一時都忘了開口詢問。
“他們的死是他們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要怪就怪他們自己貪得無厭,不知道見好就收,我本來沒想對他們下手的,但留着他們就是一個禍害,不知什麼時候,他們就會突然反咬我一口,所以,他們留不得,”說着,馮楠妤拔下自己的發簪,将發簪塞到荷月的手中,發簪尖對準自己,“荷月,現在我給你選擇,要麼殺了我,替你表哥和姨母報仇,要麼就徹底忘了這件事,忘了你表哥和姨母,和我站在同一陣線,赢下去。”
荷月很怕傷到小姐:“小姐,會傷到你!”
馮楠妤仰着脖子,發簪尖離她的脖頸很近,若荷月一不小心失誤,便會刺穿她的脖頸:“荷月,你來選,是選已經死去的他們,還是選我?”
“小姐……”
“你到底選誰!”馮楠妤手攥着她的手,逼着她刺向自己,但荷月都死死抵住。
“我選小姐!”荷月急得大喊,生怕再這樣下去,真會傷到小姐。
話音落,馮楠妤松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