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給弟弟取一個最好聽的名字,承載所有美好的寓意,他找了很多很多的字,但是都太複雜,在程左禮的眼裡像天書。
最後他在自己會寫的字裡,挑了兩個最喜歡的。
山,巍也,秀也。
明,淨也,皓也。
是空山新雨後的山,是明月松間照的明。
崇山明被保姆喂奶燙到的時候,程度不在,母親不在。
崇山明整夜哭鬧的時候,一張床上睡着三個人,程左禮和馮姨輪着去哄。
崇山明開始咿呀學語,吐出的第一個詞甚至是,哥哥。
程左禮磕磕絆絆的學着怎麼當家長,十幾歲的年紀去給崇山明開家長會,後來為了能繼續照顧他,選的大學也是離家最近的。
其實崇山明一直都很乖,很少讓他操心,成績更是好到連跳三級,十五歲就考上了大學。
但是十六歲那年,他卻忽然變得叛逆,一聲不吭就辦了休學,跑到了國外去。
甚至為了不刷卡,不被他找到,跑去打黑拳賺生活費,後來程左禮找人去查,查到當時的照片和錄像,看到他幾乎每一次上場,身上都帶着血,數不清的傷口布滿他的身體。
還有很多次搖搖晃晃的倒下去,再搖搖晃晃的爬起來。
從此他就更不敢逼崇山明了,天下操心的家長,都一個樣。
程左禮不知道自己的教育到底哪裡有問題。
他從來沒教過弟弟,可以不珍惜自己。
而且回來以後他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不再同程左禮親近,不再大事小事都要哥哥拿主意。
程左禮到底隻是哥哥,到底不是他的父親,甚至沒有辦法在崇山明面前自稱一句老子,拿千百年來的父父子子那一套來壓他。
隻能那樣看着他和自己疏遠。
這些他都由着了,隻要他平安就好。
但是程左禮實在沒想到,有一天崇山明會這麼和他說話,好像他這些年管他,全都管錯了。
崇山明說完那句話以後,自己也愣住了,他張了張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隻能閉了上了眼睛。
“我沒事的。”
“…以後會注意。”
到底是服了軟。
程左禮看着他臉色蒼白的樣子,責備的話也隻能暫時咽下去。
他點開了薛簡的照片,将手機扔到了病床上,冷聲道:“既然心裡還有他,當時為什麼抛棄他。”
崇山明艱難的将手移了過去,蒼白到發青的手掌上,是靜默流淌的藥滴,他拿起手機後,看着那張照片,下意識的笑了一下。
是薛簡第一次試獸耳的時候,化妝師給他拍的。
小孩兒臉紅的不行,滿臉都是羞惱。
那耳朵确實過分可愛了些,在他頭上自己來回動,不想賣萌也要被逼着賣萌。
崇山明放下了手機,還是笑着,那笑容看的程左禮煩躁不已,半晌,他聲音沙啞的,隻憋出來這麼一句話,“不是我抛棄他,是他不相信我。”
崇山明回想起當時,他提分手的時候,但凡薛簡有一絲相信他的真心,他起碼會問一句為什麼。
薛簡掰着手指頭數日子,甚至開始出去找房子,他都如此的決然了,崇山明怎麼能不成全他。
“看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你想見他,我把人綁過來。”程左禮對這種事,一向是簡單粗暴。
崇山明劇烈的咳嗽了起來,從唇齒中逼出了一聲,“别。”
他當時能感覺到薛簡的痛苦,薛簡愛他愛的很痛苦。
自尊與愛欲的拉扯之下,總是把他變成面目全非的樣子。
一面哭,一面笑。
他事事都讨好,樣樣都做的過火。
他把崇山明的愛欲當成一種掠奪,然後并不十分虔誠的奉獻出自己的一切,像是一個在暴徒手下,小心翼翼讨着生活的人質。
崇山明那時候以為,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是困擾着薛簡的枷鎖,所以他放他走,等他揚名立萬的那一天。
他真的從來都沒有想過,真的等到了這一天,重新站到他面前,薛簡不再愛他愛的卑微了,可也根本就不再愛他了。
“你的手機呢?”
程左禮說完這句話,不等崇山明回應,直接從他的衣兜裡翻出了他的手機,在他的面前一晃就解了鎖,等崇山明意識到他要做什麼的時候,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崇哥,怎麼了。”電話那頭,薛簡的聲音有些發緊,像是感應到發生了什麼。
“我是程左禮。”
“程…程先生?”薛簡訝異道。
“我弟弟胃穿孔,昏迷不醒,現在人就在二院,拜托你來照顧他一下。”
薛簡聽完後沉默了,沒等他說話,程左禮就繼續道,“你當初生病,他寸步不離的守着你,你在我家養病的時候,他也沒睡過一個好覺,情欲沒了,情義總還在,不至于這麼快就忘的一幹二淨吧。”
挾恩圖報這種事,崇山明做不來,程左禮做的十分順手。
“您不用這麼講。”薛簡像是愣住了,說完這句話,又停頓了一會兒才道:“無論我們在不在一起了,我都虧欠崇哥很多,他需要我,我當然會去的。”
電話那頭很快就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在穿衣服,“我這就過去。”薛簡道。
外頭雷電交加,雨仿佛下的更大了,隔音良好的室内都能聽到霹靂啪啦的雨聲,崇山明撐着胳膊一點一點的坐了起來,往程左禮那邊夠,眼看着就要摔到地上,程左禮終于看不過去眼,走了過去,壓低聲量道:“你能不能消停點兒。”
崇山明擡起手就攥住了手機,對着電話那邊沉聲命令道:“薛簡,你不要過來。”
電話挂斷了。
程左禮氣的直按太陽穴,半晌後無不譏諷的道了一句,“大情種。”
他的手機從剛才開始也一直在不停的震動,程左禮每天要忙的事加起來簡直比天上的星星還多,他挂了幾個,接了幾個,講了幾句,又不得不離開。
崇山明不要薛簡來照顧,那幾個冒傻氣的保镖程左禮也信不過,小安到底是年輕,也不太懂怎麼照顧病人,至于楚辭,被他罰了頓狠的,還在家裡養傷。
“我派人接母親過來照顧你。”
程左禮都很多年沒有和母親說話了,崇山明訝異了一瞬,然後輕搖了搖頭,“這麼大的雨,不要讓她來。”
“她是你媽,你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别說是雨,就算是天上下刀子她也會來,我小時候混賬,傷了她的心,你沒有,山明,你就當替我多陪陪她。”
崇山明還是搖頭,“母親年紀也大了,外婆身體不好,别讓她們操心,你要是…真的記挂母親,就多去看看她,她很想你。”
“哥,母親…已經有白頭發了。”
程左禮走了以後,病房變的十分的安靜,三個傻大個排排坐,一起守在外頭,頭頂上的一大瓶不知名液體往血管裡淌,崇山明忽然想到那時,和薛簡剛認識的時候,他也是胃痛到去輸液,也是如此的安靜。
隻不過那會兒好像不太一樣。
薛簡那時候會問他還痛不痛,受了委屈,還會跑來告訴他。
因為用了他的毯子而道歉…呵,薛簡真該聽聽自己當時的聲音,要哭不哭的,吸着鼻子說沒事,又倔強,又可憐,哪裡是道歉,分明是在撒嬌。
他就像是一株看起來堅韌的草,隻有當有人輕輕撫摸上去的時候,才會變的妩媚。
他願意攀着高大的喬木而生,與他相依相偎,但是他的根,仍然深埋地底。
崇山明翻了個身,望着窗外的雨。
胃部隐隐作痛,除此以外還有種空落落的感覺,他分不清是心髒更空蕩,還是胃裡更寂寥。
背後的門被打開,頭頂上的輸液袋被捏了起來,又響起了戳破輸液瓶底膜的聲音,應該是這一瓶輸完了,被換到了下一瓶,崇山明沒有回頭。
可是那個人并沒有走,而是坐到了一旁。
崇山明愣了愣,慢慢的回過了頭,看到薛簡坐在沙發上,用紙擦着身上還在不停滴落的水珠。
他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隻能故作冷态,“不是說了,不要過來嗎?”
薛簡又甩了甩發梢的水珠,起身把床桌弄了起來,從兜裡掏出來一個手機支架立在上頭,然後是手機。
“今天天塹開播。”薛簡脫掉外套挂在了一旁,伸手點開了視頻網站,進入了長達60秒的廣告時間。
“我們當時說好要一起看的,所以我來了。”薛簡垂下眸,坐到了床邊,“雪原苦行拍的那麼辛苦,如果是和别人一起看,他們也不會懂吧。”
他輕輕的笑了一下,漂亮俊秀的面容還在不停的滴落水珠,襯的他如同閃閃發光的精靈。
越過萬水千山,送來福音與恩慈。
崇山明動了動嘴唇,“第一集不該是登長階,扣山門麼。”
他話音剛落,畫面就落在了無咎門的千級長階上。
薛簡笑了一下,“對,我都忘了,雪原苦行還要往後面一點兒呢。”
畫面裡第一次出現周宸與秦風的時候,崇山明的呼吸緊了一下。
胃似乎更痛了,他蹙起眉,幹裂的嘴唇幾乎要洇出血來,薛簡站起身,想要去找點兒水,崇山明卻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不要走。”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是強撐起來的冷冽,與其說是命令,不如說是懇求。
“待在這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