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睜睜看着一群煞氣森然的人從家門離開,滄離便知家中不妙。
在她以為家被人抄了時,映入眼簾的,是月下人孤坐院中,陶醉地彈着琵琶,一把老琴凄涼地躺在地上。傅就決見她回來,忙抓住她打算拾琴的手腕,對她搖了搖腦袋,輕聲說:“剛才這兒被圍了,寶哥他們受了不少驚,我去看看,優閱姐的話,讓她先清淨清淨在同她說吧,師姐你自己也小心,我怕他們會暗中幹壞事。”
滄離點了下頭,示意他先去。待人走後,她蹲身抱起地上的斷弦老琴,安靜看諸葛優閱彈奏完一曲,有些遺憾道:“我從前有個喜好吹笛的朋友,他吹笛的樣子同你一樣專注,隻可惜不知是我不懂音,還是他技藝不到位,吹得實在難聽。”
諸葛優閱一曲結束,面色上看不出異樣,仿佛剛才發生的事再平常不過,悠悠道:“你是想說我彈得難聽?太可不必繞這麼大個圈子,我能接受你的批評。”
滄離真沒那個意思,道:“你的陶醉讓我覺得,你彈的曲很不錯,紅顔公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一個神韻都很到位。”
“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諸葛優閱言語有些調侃,坦然道出:“那是他們逼我學的,我最不喜的就是琴,誰都不知道,琵琶才是我的最愛,除了琵琶我什麼都不想學。可現實就是,他們逼我不僅學會了知書達理,還學會了我最不喜的琴。所以即便我不喜歡,我依舊對它了如指掌,知道每一根弦發出的每一個音,也知道哪根弦,能光滑到輕而易舉劃破人的脖子。不過如今好了,我當着他們的面,親手毀了琴,我很滿意我自己,如果這樣的我,仍不能使他們滿意,那麼從今往後,我不會再對他們容忍,更不會再聽那些所謂‘為我好’的廢話。”
滄離不懷疑,她口中的“他們”是指剛離開不久的那群人,她的父親與親族。
“你還好麼!”
“我沒事,不過不凡應該不太好,他有事不肯跟我說。如今剛止住的流言,又以另一種說法死而複生了,有的忙了。”諸葛優閱邊走邊道:“嬰孩失蹤已上報陛下,若真是未王做的,一定會有動作,屆時若他借用‘神力’,還得勞煩你多加制衡,至于我麼,得親自去盯着他。”
“優閱。”滄離叫住她,卻欲言又止,最後把真正想告知的話,吞進了肚子裡。
“什麼?”
“你是我出走以來結交的第一個真心朋友,所以,下次有空的話,我想聽你彈琵琶。”
嬰孩失蹤尚未有線索,單是找出失蹤的嬰孩,就夠他們焦頭爛額的了,若是再告訴她諸葛未弄出批惡心的怪物,怕是要日夜無休了。況且諸葛未身邊還有個煩人的金鬼,怕是要動他一根汗毛,都難如登天,滄離索性等先解決完金鬼,再告訴她實情。
“你也是我的第一個真心朋友,當然可以。”
等傅九決安撫好夥伴們回來後,身邊就多了把像鬼一樣纏着他的飛劍,發現甩不掉它後,他就沒在管了,隻是滄離又忘了同他打招呼消失無蹤了。
滄離推開房門,發現諸葛不凡在收拾東西。
“你怎麼又回來了?我都說了我沒事……師父。”
“九決剛來過!?”
“嗯。”
“優閱都看出來你有事不說,但我想,我應該知道,所以來和你談談。”
滄離接過他手裡的東西,那是一張卷軸,她打開看了,露出一個欣賞美好事物的笑容:“還真是他啊。她又掃了一眼他身後的東西,多是些形狀各異的棋盤和厚重的兵書。
諸葛不凡癡迷修道,這些東西他不會有興趣,滄離是知道的,所以當她看到這些,就十分笃定它們是禮物,平靜道:“這些都是給他的。”
諸葛不凡看了她一眼,默認了。
新的流言掀起,這次主要是争對他這位清閑的太子殿下。民間流言來得快,說咱們福仙這位太子殿下,之所以不願娶國師為太子妃,是因為曾入焚湮數十年,受其不良影響,喜好男人,這才年近三十還未娶妻,甚至連個妾妃都沒有,比廟裡的和尚還要清心寡欲呢。
是不是清心寡欲不知道,反正流言四起,有心人煽風點火,民衆又八卦,導緻上達天聽,事态嚴重。朝中大臣為解此流言,紛紛谏言太子娶妻,再不濟,也要納個妾妃什麼的,才能解決此荒唐之言。
因為這事,兜兜轉轉火又燒回了諸葛優閱身上,畢竟除了她,沒人能夠資格當太子妃。她又開始了諸葛不凡自認為的吓跑人的行為。隻不過這次,從原本的“來娶你了。”變成了“還不求我娶你。”總而言之,她是好話歹話都說遍了,連假成親的主意都冒出來了,偏偏諸葛不凡油鹽不進,他不配合,諸葛優閱想出的辦法全都沒法使。一來二去,就瞧出他有心事,心病難醫更難解,她就是想管也管不了。
“外面傳的流言我都知道了。你向來誠實,不否認,是認可流言所說的了,不凡,你究竟……是怎麼了?”雖然滄離猜了個大概,但還是想問一問他。
諸葛不凡根本不敢擡眼看她,手掌緊握,手心裡捏出汗來,此刻滄離的問題,在他看來是質問,他不知該如何作答?更不敢答。
滄離不會為難他,可問題來了總要面對,她道:“你不願意說的話,那就聽我說吧……”
“我好像愛上那個人了。”
諸葛不凡打斷了她。期期艾艾的眼眸裡蒙上層白霧,他真的下了很大決心才敢說出口。
“猜到了。你在焚湮送他青蓮的時候,眼睛裡都是亮晶晶的,那是一種……仰慕!現在,應該說是愛慕!”
她見過北唐喪,那樣美好的人,是一眼就能鑽進人的心窩,諸葛不凡會膽大包天并沖破理教喜歡他,對此,滄離并不意外。
“我知道這不是對的,我也知道我大抵是不正常了,可是我控制不住我的想法。我每天都很煎熬,我找不到他,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我很想他,這大概……是愛吧!我……他……”他遲疑頓住,最後還是沖破心裡障礙,大膽說:“連騙子都隻會騙别人不騙自己,我不是騙子,所以我不想騙自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捂住了自己的臉,無助地蹲在地上。
修道之人多随性,十六年的仰慕,在無數日夜的經曆中逐漸變了質,得不到看不到忘不掉,一直想念。
他以為滄離會勸他放棄,至少會責備他,他靜靜地等,等來的卻是撫在他頭頂上,不冷不熱的掌心。
“好了,九決好不容易哄好,别又哭了,說出去别人要以為我一把年紀欺負小孩。”滄離真是受不住他小孩兒般犯錯乖乖等待責罰的眼神,揉了一把他的頭發,道:“他不知道吧。法術道行不用我教你也能無師自通,我也,能教你的從來都不多,至于感情,那更是無從教起。但是不凡,有些事情我還是得同你說。”
她把書裡的那套講給他聽了:“情由心起,不自覺,自沉淪,情字多艱,你會經曆無法想像的困難,單是世人的目光與不解,就需要你用強大的勇氣去面對。”
“我……明白!”
“百年前的相裡奕無和任欻言,他們的下場,就是前車之鑒。”
諸葛不凡欲言又止,重複着說我明白。他的聲音幾近沙啞,臉上難以放下的手掌,把他心底的苦悶與膽怯展現得淋漓盡緻:“我也不是一定要和他在一起,我隻是……忘不了他,我想……先找到他吧!”
他抹了把眼淚,終于肯把金貴的腦袋擡起來:“讓師父見笑了,我很快就收好了,這個錯誤,我會改正的,還請師父替我保密……我會做到的,我……我會改正的,我會忘記他的。”他有些語無倫次。
滄離将他的無措神态盡攬眼底,定定看他,不免歎了口氣:“人有心,心中有情,情難絕,不過是愛上一個人了,何錯之有?”
諸葛不凡紅紅的眼圈有些震驚,随後意識到滄離活了百年,什麼事情沒見過,他愛上個男人,在他師父眼裡根本不算事兒,在說也不是大事。就算明白,他還是對滄離脫口而出的話,感到驚訝。喃喃道:“我也覺得自己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