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想活着。”女人微微擡頭,唇色發白,她的身形單薄,放輕語氣後更顯柔弱,“我在污染裡誕生,根本活不下去。焚燭能讓我延續生命,所以我就幫他們做事,我想等哪一天身體好了,能回去看一次花開。”
魏真這次沉默了很久:“你說你和我有共同的執念,是指你的家園。”
女人默認了。
魏真:“你的私人事務是什麼?”
女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魏真:“你有考慮過改變家園的命運嗎?”
魏真瞠目,“我不明白,什麼叫改變家園的……”說完他領會到了,“你是說改變過去發生的事情?”
女人:“可以這麼理解,隻要你更改關于家園毀滅的記憶,說服自己那才是你真正的記憶,把它具象成真實的空間,以你原本的身份待在裡面,隻要你不主動從那段記憶裡走出來,你的家園就永遠存在。”
魏真皺起眉:“那豈不是活在自己幻想的記憶裡?”
“對,活在你的記憶裡,這是我給你拟定的新記憶。”女人将手中的筆記本遞過去,“在這裡你的家園沒有遭受災難,裡面沒有污染,你仍是一個記者,過着簡單快樂的生活。”
陸七抱臂靜靜聽他們談話,這個觀察員是個高級說客,她用相似的經曆鋪墊大半段,目的是要魏真接受她的提議。
魏真肯定看出來了。
魏真的目光從那個本子移到女人臉上,“你的目的還是暴露了。”他諷刺一笑,“你們以為我不會拒絕?還是說沒給我拒絕的可能。”
“你當然可以拒絕。”女人微微彎唇,“我保證不會有任何後果,我說過這是我的一次私人事務。”
“你很清楚你的能力是記憶具象化,待在記憶空間裡,你希望的一切都可以在記憶裡實現。坦白說,這是在逃避現實……”女人将傘壓向魏真,柔聲說,“世界不會因為一個人停止轉動,我們都在被既定軌迹推着去經曆苦難。虛假也隻是我們的主觀評價,在我看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怎麼看。”
“你想好就快些離開吧,焚燭為你量身定制了記憶,你一旦被抓住就會被強制植入。”話雖如此,她的本子久久遞在半空,沒有收回的打算。
她似乎認為魏真一定會接下它。
那個本子靜靜舉着,魏真看了女人很久,最終緩慢地從她手裡抽出那個本子。
大部分人在遭受劇變後,明知一些行為是自欺欺人,但還是會選擇欺騙自己。
因為現實實在難熬,相比之下,虛構出的美好生活誘惑力十足。
選擇虛假的美好還是沉痛的現實?
這是經典的辯論題。
更不要說魏真所面對的是非A即B局面,在失去自由成為焚燭殺器的B選項襯托下,白衣女人的那一份記憶至少能讓魏真快樂。
一早知道答案的陸七搖了搖頭,白衣女人恐怕要失望了。
魏真在獨木橋和纜車之間選擇了最艱難的渡河方式——繩索。
魏真的手指放在邊緣沉默良久,複雜的眼神看向女人,最終沒有打開它:“我不想這樣自欺欺人,但你給了我一個想法。”
“我投過稿,沒人關心貧民窟死了多少人,污染到處都是,外面對我的家園的遭遇不屑一顧,百年過後,還會有人記得我的家園嗎?”魏真注視着女人,“你說你和我有共同的遭遇,但你沒有沉溺在過去,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和我一樣都明白——”
魏真停頓下,說:“已經發生的事情不會改變,再多的修辭再多的編造都掩蓋不了它發生過的事實。”
“你和焚燭的兩份記憶我都不選,我尊重曆史,尊重災難,尊重……死亡。”他合了合眼睛,“把我的記憶具象化,給每一個想要了解我的故鄉的人一本【書】,這恰恰是我能力的意義。”
陸七:“……”一本【書】。
這個回答出人意料的合理。
魏真是一本故鄉的書。
從他成為污染物開始,記者的傳遞功能便不再存在,污染侵蝕掉他發聲的喉嚨,腐蝕他的眼睛,他還有一顆心。
這顆心為故鄉而生,從災難那天開始種下一顆種子,在一幀幀畫面裡茁壯成長,鋸開後是一圈圈事年表。
他是一本書,也是一棵樹。
獨自風霜幾十年,枝桠風化成枯枝,而今陸七來到這顆樹前,它顔色盡失,立在厚塵中。
是風未動?還是僅存一口氣強撐?
陸七不得而知,她看到魏真把東西歸還給女人,“我同情你的遭遇,也感謝你願意幫我,不過我沒有害人的想法。”魏真說,“如果我早一點認識到那是污染,如果我的故鄉信息沒那麼閉塞,如果那時我看到了同樣的書,我們即便改變不了命運,至少能在家鄉毀滅前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