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中之人的呼吸逐漸平穩綿長,松生的大掌一下一下,緩慢地輕拍林丘的後背,帶着溫熱餘溫的呼吸吐在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柔軟的發絲靜靜地垂落。
松生垂眸,閉眼,思緒逐漸飄遠,從沉重的肉身脫離,奔向孑孓而行的過去。
傾盆而下的雨水澆滅高燃在他身上的猩紅火焰,雨水不斷地落在衆人身上,轉瞬之間便濕透了衣裳,雨水砸落在地上的“嘩啦”聲交織成一道厚重的聲幕,然而村民們或憤怒,或恐懼,或鎮定的聲音依舊清晰。
“妖孽!妖孽!”
“定然是這妖孽使的妖法,否則怎麼會突然降下大雨!”
“它們是一夥兒的,它們是一夥兒的……”
“是它誘惑了我,我才會變成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是他,都是他……”
充斥極端恨意且怪異嘶啞的聲音一出,激憤的人群陡然一靜,随後又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繼續謾罵,自以為隐蔽地遠離那人幾步,以幹癟到眼珠子幾乎要掉出眼眶,已經分辨不清是男是女的人為中心,周圍散出一片空地。
伴随着極端的恨意,這道聲音穿過沸騰嘈雜的人聲,破開沉重的雨幕,傳進被麻繩緊緊捆綁住四肢之人的耳朵。
從暴露,到被圍剿,再到現在被火灼燒,一直以來沒有任何反抗,麻木地任由怒火滔天的村民們對他做出種種極端行為,面容異乎尋常地俊美的年輕人緩緩擡起頭,目光直直地落在那人身上。
“……”
察覺到“妖孽”舉動的衆人瞬間噤聲,渾身肌肉緊繃,擔心他會暴起傷人,更有膽小者上一刻還在高聲怒罵,這一刻已經把腳尖調轉方向,随時準備逃離。
一直沉默着低頭的松生嘴唇緩緩地動了兩下,似乎說了什麼,聲音太低,衆人并沒有聽清,靜待幾秒過後,眼見他似乎無法構成威脅,他們又恢複成之前的模樣。
形容如幹屍之人将手伸入袖中,摸索數次,掏出一把刀,步履蹒跚地走向松生,松生也看着,不發一言。
“看什麼看!”
随着話音剛落,鋒利的刀刃便刺入松生的胸膛,刺痛迅速蔓延開來,還未等那人高興起來,體内殘存的力量就将他的心髒絞成碎塊。
“撲通”一聲,屍體倒在地上,隻流出可憐巴巴的幾滴血。
身上插着刀的松生毫無保留地暴露在衆人面前。
“妖怪殺人了!”
“快跑啊!”
“啊啊!救我!别丢下我!”
……
短暫的靜默過後,随着人群中的某一個人一聲驚叫,強裝鎮定的人們一潰而散,倉皇向四方出逃,極度混亂之下,地面甚至落下了幾隻大小形制不一的鞋。
雨還在下。
大滴大滴地沿着松生線條流暢的面龐滑動,将他長而翹的睫毛撚成一簇一簇,經過泛紅的鼻頭與顫抖的嘴唇,最終砸在地面的水坑裡。
眼前的視線一片模糊。
雨下大了。
雨停了。
松生的下巴依舊在往地上滴水。
太陽出來了。
松生掙斷麻繩,帶着胸口那把刀,腳步飄忽,随意選擇了一個方向前進。沒過多久,消失在遠處的身影又重新出現在原地,抱起那具已經有些僵硬的屍體,在山上刨了一個坑,埋起來。
回到他發現種子的那個山溝溝,一塊石頭上刻着十五道刀痕。
“半個月,隻有半個月。”
松生終于狼狽地嚎啕大哭起來,此時此刻的他,與賭場中傾家蕩産的賭徒,洪水過後一無所有的受災者,大旱三年即将渴死的窮苦人沒有任何區别。
一樣的痛苦,一樣的傷心,一樣的狼狽。
原來他以為,戰争中分離的歲月已經教會他如何在沒有伴生者的情況下泰然自處,原來是他高估了自己。
得到又失去的感覺何其痛苦,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給他希望。
在發現那枚孱弱的種子之時,他欣喜若狂,隻要把這枚種子培育成所有種子裡最健壯強大的一顆,他就能取代本體,本體的意識也将發生轉移。
為此他小心翼翼地照顧了他十五日。
在第十五日,村民們上山開墾田地,一位村民意外看見他給種子滴血的場景,心生歹念,妄圖奪取,結果卻是被種子寄生吸食。
松生沖到那人面前,不住地說:“不可能,不可能,明明流放的時候已經拔除了求生欲,怎麼還會寄生在别人身上?不可能,不可能……”
絕望中,他眼角的餘光瞥見自己手心還未愈合的傷口,無力地跌坐在地上:“是我,是我的血……”
松生試圖将已經生長出藤蔓與根莖的種子剝離,然而他輕輕一用力,植株便斷成數節。
“不!不是這樣的,怎麼會?吸食了血肉,應該更強啊?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太糟糕了,一切都太糟糕了。
他搞砸了一切。
他是兇手。
自二人分别起,松生心口就仿佛缺了一塊,空空蕩蕩,随着時間的推移,它變得越來越大,一開始隻是偶爾難受,到現在,它幾乎要逼瘋松生,那是一種靈魂上的缺失,殘缺的靈魂在得到救贖前必須每時每刻忍受無邊的孤寂,哪怕身邊人聲鼎沸。
帶我走吧。
我不想在繼續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