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滿到于春陽樓門首,就見兩扇大紅木門閉得甚緊,但依舊掩不住内裡濃烈異常的腥鏽氣從細窄的門縫飄散出來,直滲鼻腔。
心下一陣緊縮,忙去推門,方才發覺整棟春陽樓都被老道從内布下了天羅地網,便是使出了渾身蠻力也無濟于事。
若論武力,遲滿興許能與老道打個平手,可老道畢竟也比他多修行了一百餘年,法術當之無愧的玉貞觀第一。
而這天羅地網的布陣,便是老道得手的法術之一,就是再來十個遲滿,也是推不開眼前這扇破門的。
哼哧哼哧的在外推了許久都不濟事,無奈扯個謊,狠狠拍打大門,叫嚷道:“師尊!讓我進去代您動手吧!那些小怪不配沾污您的手啊!”
他知道老道一定能聽見他的聲音,可老道根本不理。
裡面隻聽得精怪們哭天搶地的慘叫。
唯獨聽不見芙蕖。活着還是死了?
愈想愈害怕,愈害怕愈崩潰。
于是幹脆舍棄了尊嚴,跪在地上不停磕頭,他知保不住其餘小怪,但求老道留下芙蕖。
黑夜雷轟鳴,隐去了我苦苦求告的聲音。額前落下血,與髒水泥濘共染我衣襟。
不知過了多久,内裡再無一聲響動,此時結界才消融。
擡腿一腳踢開了門闆,縱是降服過無數妖魔,見慣了魂飛魄散的場面,眼前血水紅殷殷,殘肢白晃晃的畫面也令遲滿止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可憐一樓小獸修行數十載,心無惡念亦不生事,守着一方土地隻讨生活,卻遭此無妄之災。
可歎往昔花似人,今成滿堂屍,此樓也曾有風華照九天,現比它作地獄還有過之無不及。
芙蕖面對着老道,看不見他神情,隻見得他身形晃一晃,似乎站立不住。
正欲叫他一聲,言未出,他先渾身一軟,就要摔在地上。
“芙蕖!”
我心撕裂般疼痛,隻恨是自己小瞧了老道的狠惡程度,也是恨自己失了謹慎,一時貪嘴。若不去買那什勞子酒吃,春陽樓也不至遭今日厄運。
老道不想遲滿靠近,掣出劍來一甩。
胳膊吃痛,大塊皮肉綻裂,滲出的鮮血染紅錦袖。但哪容分說,見老道一手提着劍,往前探身就要去接他。什麼也顧不得,拽開步子就先沖上去,将芙蕖搶來緊緊護在懷裡面。
老道見狀,嘴角微微抽動一下。而後收了手,莫名望着遲滿,須臾森森一笑,“滿兒,為師這麼做可都是為了你。”
“為了我?”痛恨的眸中帶上了一點不解。
他收起刀劍,似是毫不擔憂遲滿會造反于他,下一刻對着遲滿笑起來,露出白慘慘的齒牙,“滿兒,你仔細想想,若芙蕖脫不了妖族的幹系,怎能修正道?他若修不成正道,又如何與你般配?伴你長久?”
呵呵。
聽聞此言,我真是憋不住笑了。
好一個為了我,為了我打殺生養芙蕖的狐母,泯滅與芙蕖同一血脈的一族。
居然好意思說是為了我?
“虧你說得出口。”遲滿冷笑。
若哪日芙蕖真就聽信他這番“良言”,屆時芙蕖到底是會愛我,還是恨我?
“當然。”老道嘴上說得冠冕堂皇,臉都不紅一下。
越是看他扮演的假惺惺,心中的怒火越是難忍。
遲滿忍耐手臂劇痛,使出個法術,将懷中芙蕖打回了狐狸原形,是以更好的保護他。
老道也終于看出我不曾一丁點兒感謝他,反而面上怒意勃發。
“滿兒,莫要一念之差壞了百年道行。”他臉色一沉。
呸。
道行道行,就是為了道行,已經害阿修羅身亡,如今若再為道行不分是非黑白,我與他等這衣冠禽獸有什麼兩樣?
“放你媽的屁!”
将芙蕖用腰帶緊緊綁在我懷中,繼而抽出佩劍來直指他心口,今兒老子就要替滿樓冤魂讨回公道,“姓楊的!你說好聽了是個道長,說白了就是個修成仙的壞種!老子跟着你能修成什麼善果!今天老子就要替天行道!砍了你個敗壞道風的狗雜種!”
話未完,猛一擡腳,持着劍就往他腦門兒上劈。
他跳起躲開,抽出劍來擋住遲滿落下的攻擊,勾起嘴角笑了笑,“為師真是白疼你了!這些年若不是看在你死去的父親面上,早就該送你下去,讓你們一家三口團聚了!”
一聞此言,遲滿心髒猛地一抽。
是想起了我那窩囊的父親,也是想起了那個同今日一樣雷雨交加的夜裡——
那年正當五歲,母親失足落入懸崖,一命歸西。夜裡沒有人再為我唱兒歌哄睡,被打雷聲吓破了膽兒,跑去父親房中求陪,眼見的卻是老道在房中将父親步步緊逼。
“師兄,我哪裡不如師姐?”
“我與你師姐自小一塊長大,是青梅竹馬,亦是明媒正娶。”
“可我與你也是自小一塊兒長大,你為何愛她不愛我?”
“感情的事情強求不得。”
“她現如今都已經死了!你還是不願接受我麼?”
“她在我心裡,便是身死,也是活着。”
“是嗎?那好,我也不差再告訴你,師姐是我推下去。”
當時黑暗的房間中隻有燭火搖曳,我在門後,看不清父親的神情。
隻記得,後來父親深深歎了口氣,“師弟,此話為兄的隻當作沒聽到過,日後休要再提。”
——
回憶昔年往事分走了遲滿的神,一個不留意被老道一掌打翻,重重摔在地上。
心下一驚,顧不及身上痛楚,隻緊緊把芙蕖護住,而後噴出一口血來。
再擡頭,老道已經立在眼前,劍頭直指遲滿鼻尖。
“滿兒,為師曾答應過你父親,要視如己出的照顧你。可你生性頑劣,意欲犯上,實在是留不得。”
殺了母親,又害了我父親,終于要對我下手,不留遲家哪怕一個活口了麼?
遲滿滿眼怨恨的瞪着老道,他漸漸逼近的劍卻停下了。
最後,收起劍來,閉眼不再看遲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