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肅穆,隻聞洪鐘響,都在等待遲滿做出抉擇。
說來尊師給我的安排是誘惑。三山地方好,蒼松滴翠雲霞繞,鶴唳九霄風露清。也不枉我修行百年,總算是分去個像樣的地方。
再者真到那時,六塵不染孤燈冷,一念清心向道生。
付出一生後回頭來看,芙蕖總歸沒能愛上我。是緣是孽說不了,走到如今這裡已是山窮水盡了。
不得不說,接受尊師的安排,也算作我的大造化。
“滿滿……”芙蕖緊緊抓住我的手,似乎怕我甩脫。嘴上輕輕叫着我的小名兒,語氣竟是前所未有的祈求。
“狐狸。”尊師豈容他一介小妖在此連連造次,提起了嗓子警告道:“本座且不計較你出言不遜之罪。你怎可三番五次為了一己私欲就來斷他人前程?你若識相,就趕緊走吧,從此隐歸山林,再不要來我仙界跳腳。”
芙蕖置若罔聞,隻拿一對幽怨的眼望着我。
看樣子,我若再不說些什麼,就不好收場了。
“哥哥,”遲滿霍然擡首,苦笑。輕輕牽起芙蕖的手,“你若沒去處,便随我一起遷去三山,還是做個護法吧,照樣保你修成正果。”
當初你就吵着鬧着要修仙,是我本事不夠,害你拜錯了師尊。
從今往後好了,在我座下,無人能對你使絆子,你才好真正修行。
“遲滿!你豈可自作主張?”尊師身邊的仙童厲聲喝道。
遲滿怎會理會他,隻是看着芙蕖,“你願意嗎?”
芙蕖垂下腦袋,沉默半響,擡眸,“何為正果?”
遲滿答:“六道歸寂滅,萬象皆大空。”
芙蕖又問:“滅得可是七情?空得可是六欲?”
遲滿一抖,故作鎮定,“正是,忘前塵、消念欲,從此空心,不悲不喜。”
芙蕖沉默,片刻大笑,而後臉色一冷,甩開遲滿的手,“遲滿,你還記得麼?有一回我們去長安降鬼,是你說想和我一起在長安安身,做一對自在伴侶。如今又是你,在此作這甚麼忘前塵的大學問!老子就一山野狐狸,沒那個領會悟這狗屁道行!”
啊?
遲滿驚詫。不是你一心追求修仙的麼?怎反而怪起我出爾反爾了?
咦?不對,那麼久的事情了,你居然還記得?
那頭尊師聽聞小狐狸竟稱他天道為狗屁,一下子變了臉色,肉掌一揮,一聲令下:“這不識擡舉的孽障!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自投!來人,把這個潑皮給我拿下!”
衆仙得令,抽兵器的抽兵器,做法相的做法相,頃刻間就将芙蕖團團圍住。
等等等等,這事态怎麼越發展越不對了!
遲滿大駭,忙朝着座上尊師跪下,高聲道:“尊師息怒!芙蕖不懂規矩才沖撞了您!請容弟子與他說兩句話!”
尊師見遲滿還算敬重,方才轉怒為喜,肉球一樣的身子靠進座椅,懶洋洋道:“有話快去講,不許誤了本座收伏他的時辰。”
聽聞此言,遲滿一頓,握緊了袖下的拳頭。
這可惡的老賊,芙蕖再怎麼也隻是說道兩句,并未行大逆之事,你如何就要收伏他?
眨眨眼,換上一副笑臉,掩去了心底的怒火。
再朝芙蕖走去,“哥哥。”
他背過身子,不理我。
我一委屈,彎下腰把他摟入了懷裡面,就像曾經常與他撒嬌時那樣。
衆仙嘩然,歎我倆親密至此,當真是傷風敗俗到了極點。
遲滿不在意,隻貼着芙蕖耳鬓厮磨,小聲道:“哥哥,你實則冤枉了我。你仔細想想,這些年來,我說過多少次要你同我離開玉貞觀的話?”
芙蕖一怔,嘴上還是奪理,“那時是大仇未報不得已。如今你明明可以同我一起走了,卻舍不下功利,還有何話說?”
我笑笑。真是個蠢狐狸。
想他楊柳為天道賣命百年,一念不服便被奪去了性命。
你我在此間桀骜了好些時候,怎麼可能還全身而退呢?
“哥哥。”遲滿擡起手來,手心裡赫然躺着一粒金珠,正是老道爆體而亡時滾落在他腳下,趁着方才衆人呆楞,他默默撿起來,就一直隐藏在袖口中,“你聽我的,把這個吃下去,我們才将有勝算。”
芙蕖垂首,望着混元珠怔愣半響,而後狠狠在遲滿腦袋上狠拍了一掌,“你就是嫌棄了我,我不跟你去也就是了!你竟然還想讓我爆破而亡啊!”
“你不一樣!”你本就是阿修羅,自然不會同老道一般。
眼下說不了許多了,我抓住他的臉,掐開他的嘴。
那邊尊師眼明心精,看得真切,肉乎乎的臉都吓得抖起來,高喝道:“住手——”
可惜為時已晚,遲滿已經翹起一根手指,頂着混元珠,往芙蕖的嗓子眼裡一捅。
芙蕖沒防備,捂着脖根子幹嘔兩聲,“你大爺的!上面還有污血呢!你擦幹淨了再喂我吃啊!咳咳……”忽然渾身散布金光,而後眼神遽變。
遲滿轉頭,就看到已經飛移過來的尊師的那張大臉。
我丢,近看這胖子更醜了,臉上不光油,還滿是痘痘。
朝他奸詐一笑,堪比地痞流氓,“哎呀,不小心給阿修羅吃下去了。”
“什麼?!”尊師大驚,臉色一變,“你是說他就是阿修羅轉世嗎?”
“你看不出來?”遲滿故作意外,而後湊上去撥弄了下他臉頰垂下來的肉肉,“這都看不出來,你怎麼好意思坐天道尊師的位子呢?”
“幹你娘!”那尊師的臉每日都要用清水涮洗三遍,豈容他人挑逗,氣得他大叫:“你找死——”拍起一掌。
身旁芙蕖攸然閃上來,一腳飛出,踢在那尊師面門上,而後他便似風筝斷了線般上了天。
“我還會回來的——”最後成為白日裡的一點星光。
衆仙皆驚,忙圍成卦來做法,武将掣出兵器,一個個上前降魔。
戰團中央,芙蕖持劍一擋一揮,從内裡迸發而出的氣力震射出來,不消片刻,百來個兵将便被他一人打得落花流水。
他一跨一躍,所到之處便是一片哀嚎,終歸是那個兇煞的魔王,再無一人可擋。
掃視周圍一圈,縱身躍上高台,一腳踢翻淩亂的金盤玉盞。
他翹手自指,嗤笑:“老子乃随天地一同所生,混世的阿修羅!你們哪個不得叫我一聲祖宗?”
而後坐上桌沿翹起二郎腿,挽起袖口擦拭利刃,一對明亮的眸放射光芒,繼而高聲質問:“哪個嫌活夠了,且來伏我!”
堂下諸仙色變,莫有敢言。
芙蕖滿意大笑,笑聲響徹雲霄。正是當年那個唯吾獨尊不可一世的阿修羅。
遲滿隐于衆仙之中,看得真切,曆曆在目。轉念又覺悲傷,好得是自己總算渡芙蕖真正大自在,壞得是芙蕖變回了阿修羅,可會有當初的記憶?
說起來那時節,若非我的叛離,阿修羅還落不得身死的下場。
他現在,會如何看待我?
正思量着,忽然看見前方有幾人手中正結印,趁着芙蕖正得意,合起夥來就要打将過去。
“哥哥小心——”來不及細想,撲向他。
胸口正中一記法術,立刻竄入皮肉,深入心肺。疼得遲滿耐不住嚎叫:“啊——要死了!”
“遲滿!”芙蕖吃驚,一把攬過遲滿,而後擡手揮劍,将那幾個不要命的送去了閻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