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想去爬山、滑雪、坐滑軌,如果有條件的話,他還想嘗試跳傘和滑翔機。
他甚至已經做好了攻略。他這輩子還沒有出過省,他打算先在省内轉轉,然後再把省周圍玩一遍,接着一路向北,去神農架看金絲猴,去爬雪山,去泡溫泉。
他滿心歡喜又緊張期待地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了他的媽媽。他沒打算找家裡額外要錢,他隻是想求他媽媽,把他過去十八年的壓歲錢還給他。媽媽之前承諾過的,如果他高考考得好,就把錢還他,随他怎麼用。
媽媽說:“出去旅遊?我們哪來的錢給你?壓歲錢?那是等着留給你以後結婚買房子用的。高考是完了,但這不是結束,戰争才剛剛開始,還不是松懈的時候,知道嗎?上了大學才是真正拼搏的時候,是進入社會的前提,更要好好把握。開學前的這段時間,你就提前在家自己上上網課,提前學習一下,我給你手機下了一些學習軟件,每天都會檢查你的學習進度,别想着偷偷玩遊戲,我會查你手機應用的使用時長的。等正式開學了,直接從起點上就比别人領先一步……”
連星夜已經聽不到聲音了,他的渾身開始像觸電一樣發抖,瞳孔忽大忽小,媽媽的臉一會兒遠一會兒近,鋪天蓋地的無力感、虛弱感如開了栅的猛獸般頃刻間撲倒他,在他的身體裡肆無忌憚地咆哮、撕扯。
他好像下一秒就會倒下去,但他内心還有一根線牽着,他覺得自己還能争取一下。
壓死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報考專業的事情。
連星夜想讀考古學,但他家裡不同意。
家裡想讓他讀會計或者經商,以後進一個好一點的國營企業當經理,成為一個在大公司坐辦公室的白領,或者直接留在大學當老師,讓他們家成為衣食無憂的中産階級。
如果連星夜想報考考古,整個大學期間家裡将不再給他一分錢,也就是說,從他高考結束的那一刻起,他就沒有任何經濟來源了。
其實,一邊學習一邊打工也不是不行,隻是連星夜突然意識到,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屬于他的。
連星夜的理想和未來屬于他的爸媽,爸媽想讓他考什麼專業他就要考什麼專業,爸媽想讓他做什麼工作他就要做什麼工作,等将來說不定想讓他和誰結婚他就得和誰結婚,要他生幾個孩子他就得生幾個孩子。
連星夜是不能擁有理想、自我、未來的。他就是一塊爛泥巴,誰都可以來打一巴掌,罵他幾句,踩他幾腳。他的爸媽操控他的人生,随心所欲地把他捏成圓的扁的,不喜歡了就砸爛,重新再捏一遍,直到捏出自己滿意的形狀為止。
死亡是連星夜唯一可以掌控在手裡的東西。
如果他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不能選擇自己的學校和愛好,那就掌控自己的死亡吧。
唯獨死亡。
他做任何事都習慣預演,所以昨天他背着他爸媽偷偷去了遊樂園,體驗了一下蹦極。
說實話,沒什麼感覺,除了跳下去那一瞬間生理性的失重感,腎上腺素的上升甚至還不如其他跳下去的人那一聲聲尖叫來得刺激。
連星夜看向Apollo:“可惜,直到要死了我也不知道你長什麼樣子。”
Apollo無所謂地聳聳肩:“說不定等你死了你就知道了。”
連星夜低頭看下去,底下一片黑乎乎,看得久了,甚至有一種前方是平地的錯覺。
“你先下去幫我看看高度怎麼樣吧,有沒有障礙物,能不能死透。”
要是這一下沒摔死,到下次要死之前,就隻能半生不死了。
Apollo聽話地跳了下去。連星夜看到Apollo漆黑的身體和黑夜融為一體,然後張開懷抱,和黑夜一起迎接他。
“OKOK,我這就來了。”連星夜說,然後擡起一隻腳。
就在這時,口袋的手機傳來震動。
連星夜愣了一下,然後把手機拿出來放在了自己腳邊的欄杆上。随後毫不猶豫地向空中邁開一步。就好像前面真的隻是一塊平地一樣。
他沒看是誰的消息,不是他不在意,隻是他并不認為有誰會惦記着自己。
大概率是垃圾短信吧,沒什麼好看的。
連星夜短短一生從來沒有體會過自由,卻在此刻體會到了飛翔的感覺。
人們總是用飛翔作為自由的意向,這會不會也是自由的感覺呢?
咚!
首先落地的是腳骨,踝關節瞬間粉碎,即使不幸活下來,也不可能再走路了。
然後是盆骨、尾骨、腰椎、頸椎,在巨大的沖擊力之下全部骨折,股骨、腿骨、手骨像紙片一樣折疊起來。
連星夜的身體落在地上,像皮球一樣高高彈了起來,落地,再彈起,再落地,終于靜止了。
每一次落地和彈起,他的手臂和雙腿都會被地面折疊一次。
他一隻腳的腳底碰到了小腿,另一條腿好像碰到了自己的脖子,連星夜不太清楚,此時他的眼睛還睜着,但視野很扭曲,他估摸自己此時的形狀可能有些詭異。
他看到有白色的銳器紮進了他的腰裡,好像把他的腎髒穿破了,但他身上明明沒有攜帶任何東西,連手機也放在樓頂上了。那這是什麼?
然後,他發現那銳器的末端居然連接着他的皮膚,好像是從他的胸底下穿出來的。
連星夜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他斷裂的肋骨。
他看到自己渾身的皮肉被斷骨穿破,像花瓣一樣翻卷着血紅的嫩肉。胸膛也被穿破了。腸子從肚子裡流了出來,看起來有點惡心。
此時他還沒有死,他的意識還挺清醒。
他聽到耳邊不斷有咔嚓咔嚓的聲音,是他的骨頭在一節節地持續碎掉。他還感覺自己的腦袋涼飕飕的,好像被誰開了瓢一樣,有陰濕渾濁的液體從他的腦袋裡粘稠地流了出來。
他清晰地感覺自己生命力一點點從他的身體流入漫無邊際的黑夜,但他一動不能動,隻能像一塊孤零零的泥巴一樣攤在地上。
原來時間可以過得這麼慢,滄海桑田和鬥轉星移都好像在他眼底走過一個輪回。
他怎麼還沒有死。
好疼啊,渾身上下哪哪都疼。
他後悔了,他應該腦袋朝下的。
又過了不知多久,警察來了,此時連星夜的血已經涼了。
他提前報了警,讓人來收屍,就是怕第二天白天被無辜師生撞見,吓到别人。
從星空往下看,連星夜的屍體好像一盆栽種在地裡的花。
身體是花盆,頭是花,斷骨是碎瓦片,血在周身一波一波地漫開,是花盆裡漏出來的水。
連星夜的生命盛開了18歲的星空下,用盡了全力。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