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活下來了。”栗一道。
“所以我活下來了。”邱天玉平鋪直叙,“我的母親救了我。”
他說話時一直看着栗一,想看清黑暗中她的表情。但少女臉上隻有短短一瞬的若有思索,很快她就像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忽然笑了。
“我想到了……一些人。”
她呓語似的說道,輕輕把話題掠過了。
“請繼續吧。”
也許是死而複生使得靈魂有了不一樣的經曆,又或者隻是母親的那一半魂魄帶來了更好的蛻變,總之邱天玉褪去溺愛中生出的胡作非為的惡劣性情,開始懂事了。
他變得勤奮善良、積極開朗、好學向上。人們開始誇他,覺得這一次生死徘徊令邱少爺開竅了,看起來像換了一個人。
隻有一個人不高興。
“那不是我兒子。”他幾次聽到父母的争執,“那是妖魔、是妖魔附在了我兒子身上!”從沒有關緊的門縫往裡看,邱老爺眼睛猩紅,那種猙獰而憤怒的神情,簡直像是下一秒就要把默默垂淚的年輕妻子它吞吃殆盡。
但邱老爺隻有這一個孩子。他已經生不出第二個孩子了。
他年輕的妻子哀哀哭泣,淚水擾亂了邱老爺清醒的神智:也許兒子真的隻是在生死之間走了一趟,懂事了呢?
但這種殘酷的清醒隻持續了短短幾年,随着邱天玉漸漸長大,或許是因為魂魄的關系、長相中屬于邱老爺的那一部分幾乎被完全剝離。邱老爺再一次焦慮起來,這一次他懷疑的目光不僅落在兒子身上,亦落在妻子的身上。
他發覺兒子和妻子越發相似了,那種相似似乎已經超出了血脈相連所能創造的極限。
妻子的淚水失去了用處,沒能再次安撫丈夫内心的恐懼。邱老爺開始命人去尋找那些行走于凡界的仙人,然後——
他就去世了。
邱老爺本就到了這個年紀了,所有人都做好了準備。于是出門遊學的邱天玉回到家中,面對的便是滿眼的白、父親的屍體,以及母親死水般的眼眸。
“你的母親救了你。而你的父親懷疑你的身體裡藏着不知名的東西。”
栗一悠悠說道。
幾個人的腳步聲錯落,她的聲音聽起來亦空靈如夜風拂過耳畔。
“而這麼多年後,你的最終的選擇是背叛母親。”
“有時候……我的确會懷疑我還是不是我。”邱天玉并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隻是說道,“父親大概也是這麼認為的吧。”
無論如何,邱老爺去世了,邱天玉繼承了家産。但他很快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他無法違抗母親的任何要求。就算兩人在一些事情上有分歧,最後妥協的一定會是自己。
那并非是出自孝道,或者畏懼别人的目光,而是真正意義上的——
無法反抗。
“就像……你不能拒絕自己。”
邱天玉的用詞很暧昧,又或者他也不明白那種感覺該怎麼形容。但事情發展到最後就是這樣子,死而複生是有期限的,邱天玉大限将至,于是他的母親決定貢獻自己哥哥的女兒,來換自己早已死去的兒子的命。
“如果我真的那麼做了,你會傷心吧。”
小路似乎快到盡頭了。
在看見前方隐約的光線時,邱天玉這麼說道,聲音低低的,簡直柔腸百轉。
栗一眨了下眼睛。
哦。
感情牌。
她頗感無趣地在心裡打了個差評。
栗一不作回應,邱天玉也不說話,像是覺得說出來就好了。倒是全程沉默聽完的杏花忽然探出頭來,嗫嚅的語氣也無法遮掩那種大驚失色的情緒:“不行啊!”
她說:“一娘已經嫁人了。”
邱天玉:“……”
他的臉色切實地難看了一瞬。
但沒人看見。
前方隐約的光芒逐漸清晰,似乎是一盞浮在空中的燈籠。栗一往前看了一會兒,腳步忽然一停:“如果你成功逃出去了,你想做什麼?”
“可能到處走走看看吧。”
邱天玉苦笑一聲。
“畢竟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長時間。”
栗一不置可否。
不過她稍稍放慢了腳步,拉着杏花落後了邱天玉大概半個身位。越靠近這條路盡頭,便越能将那道隐約的光芒看得更清楚。
那确實是一盞燈籠。
一盞正被人提在手中的燈籠。
邱天玉的腳步停住了,他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僵在原地,再沒有力氣邁出下一步。
半青也停下了。
正如剛才在房間門外一樣,脖子折下去,仿佛拉扯傀儡的線忽然被利刃截斷了。
“哦豁。”栗一說。
在那盞燈籠的光芒後面,藏着一張含笑的美人面龐。
她竟然還是笑着的。
一點朦胧的燈光落在那張臉上,如繁星點亮了那雙盈盈春水般的眼眸,她并不言語,卻令人覺得已訴盡千言。
“……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