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姜恩生重返姜家。
推開熟悉的家門,一陣刺骨涼風撲面而來。
院子裡一片漆黑,沒有油燈亮光,也聞不到一絲飯菜香氣。清冷的空氣中,少了人氣味。
她轉身把門關上,固定好門闩,然後輕車熟路爬上緊靠房檐邊豎着的梯子。
梯子木階上還殘留着上一回大雪後的積雪,雪融化成水,再結一層冰,反反複複,木梯上裹上厚實一層冰晶,每踩一腳,腳底都不受控制地打滑。
以前從來不曾遇見過這種情況。
以往每逢落雪,她和爹都會在雪停後的第一時間把梯子上的雪清掃幹淨。
因為之前曾有一次,他們忙着趕屍體縫補,一時間沒及時清理房頂上的雪,導緻大片瓦片被凍壞,害他們硬是扛過了寒冬臘月,等到來年開春,趕緊找匠人把房頂瓦片換了個遍,兜裡的錢也花的差不多一幹二淨。
打那回起,他們便再沒有拖延過。
姜恩生熱乎乎的手緊緊攥住木梯兩邊,冰晶實打實貼在掌心,她沒忍住,低頭往下看的時候,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止也止不住。
往後再也聽不見爹在屋裡不耐煩地叮囑她小心滑倒的聲音了。
爬上房頂,姜恩生小心翼翼順着往西邊走。
這條小巷最盡頭裡邊那個院子,就是錢狗子的院子,此時這一片,也獨有他那兒亮着燈。
以前夜裡錢狗子那個院裡向來都是黑燈瞎火的,除非她家的生意太多,死者家屬實在等不及,想讓死者盡快入土為安,才不得已去找錢狗子縫補。
很快姜恩生奔走到錢狗子家房檐上,順着東鄰居家的西屋直走到錢狗子家東南角的小雜物屋頂,這樣趴在房頂上剛好能看見錢狗子在西屋的一舉一動。
二皮匠縫補屍體的時候,是不許關上門做的。
一則,這事必須得在深夜,油燈照亮免不了,若關上門窗,蠟燭或油燈燃燒時候的煙熏會損害死者的傷口處;二則,關上門窗就象征着要阻止地府的人近距離查看自己即将接收的死者靈魂赤城是否,是與地府為敵的行為。
故,門窗必定要留一樣。
可就當姜恩生找好位置趴好之際,屋裡的錢狗子做了一件令她格外意想不到的事情。
錢狗子竟在縫補屍體的空當,從旁邊的桌子上抓起一隻雞腿在啃!
姜恩生感覺自己從小到大受爹耳濡目染的一切遭到了嚴重撞擊。
他是怎麼能下得了嘴,又如何吃的那樣香!
姜恩生忍着不适,安靜地趴在房檐邊上,看着錢狗子邊吃邊縫補。
當下他正縫補的死者是一具小腿從中間分裂開的屍體,這種情況,首先需要用兩塊闆子豎立在腿的兩側,然後用繩子将闆子固定緊。
如此便可保證在縫補的過程中,分裂成兩瓣的小腿不會因縫補過程中扯拉線繩時候的力道導緻最終縫補結束後部位不整齊,還有便是可保證縫補的走線相對好看些。
但錢狗子什麼都沒有用。
他隻是單憑自己的兩個膝蓋使力,夾住死者的小腿,而且……
姜恩生眯着眼睛使勁看,發現錢狗子居然還用了皮具!
這種一分為二的縫補,幾乎是用不到多餘皮具的,将傷口面結痂的血疤和膿水清理幹淨,再用闆子固定好,絕無可能再用到皮具。
錢狗子每動一個動作,姜恩生的眉頭就不自覺皺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看到錢狗子起身将縫補用具随手丢到一邊,然後直接癱倒在床,姜恩生下意識扶額,卻抹了一手汗水。
就好像,錢狗子縫補的是自己一樣,姜恩生感覺渾身哪哪都不舒服。
很快,錢狗子的打鼾聲響起。
姜恩生扒着牆壁,順着貨樓窗口外伸的延邊,一路走到最西南角的梯子口,然後扒着梯子一層一層地下來。
縫補是一件非常勞心費神的活,印象裡,她爹亦是如此,每回縫補結束,将一切縫補用具歸整回原位,再替死者在香爐裡上三炷香,轉頭腦袋挨着枕頭就呼呼大睡。
鼾聲如震天雷,姜恩生這才不自覺放松警惕,走到死者腿側。
她緩緩蹲下身來,望着傷口處仔細探究。
縫補走線亂七八糟,針節時寬時窄,像一條醜陋的蜈蚣。
沿着走線一路向下,到死者的腳底闆,姜恩生不用伸手,隻用眼看就能看出比例根本就沒有對齊,腳底闆更是一長一短。
隻不過……
借着微弱燭光,姜恩生眼睛不自覺被縫補連接處的皮具吸引。
即使光線微弱,可依舊能瞧出,這張皮具尤為細緻光滑,就算是再厲害的皮具打磨匠,也鮮少能磨試出如此光滑柔潤的程度。
姜恩生不自覺咽了口唾沫,又扭頭看了眼睡得死沉的錢狗子。
她雙手合十作揖,滿心虔誠默聲對死者說:“冒犯了…”
姜恩生小心翼翼伸出右手,朝縫補連接處探去。食指和中指觸碰在皮具上,無名指和小指探于死者原皮膚之上。
一面吹破可彈,一面僵硬粗糙。
姜恩生手指不自覺來回滑動,指腹與死者皮膚摩擦的瞬間,明顯感覺食指這邊和無名指那邊的觸感截然不同。
雖說屍體在人死亡之後會随着時間變僵硬,但一般打磨過的牛皮皮具,怎麼也不可能會比人體皮膚的觸感更細柔,可她食指觸碰到的部分……
姜恩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