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府城休整這幾日,衆人落腳的客棧日日被圍得水洩不通。
仍是以萬方書院為首的城内書生們。
這些人,又分作兩派。
年長的,圍着張聿敏打轉,說不到兩句便淚眼朦胧,教人招架不住。
年輕的,便抓着柳玉瓷讨教,從科舉文章到拜師大儒,再到今後為官,内宅和朝堂事如何平衡,生子話題,無一不聊。
柳玉岩聽得頭痛,僅頭日上午跟着應付一番,之後便溜出門不見蹤影。
他不愛逛街,也沒什麼特别的喜好,就到甜水巷一間茶肆包了雅間。
茶肆斜對面是愛心書屋,荞哥兒在和鄧雪妍談事情。
他便如入定般,望着對面樓下發呆。
再不然,就取出荷包裡的玉佩,反複摩挲。
忽而,身側桌案落下陰影。
張荞在他身邊坐下,伸出一隻手,“玉岩哥,你是想把玉佩還我嗎?”
柳玉岩看向突然出現的荞哥兒,一時沒反應。
張荞又問了一遍。
柳玉岩聞言攥緊玉佩,“我沒有。”
張荞低頭不語,他能感受到柳玉岩不同以往的冷淡疏離。
在莊子時,還能替他找借口事忙,怕村裡流言,所以刻意保持距離。可這一路上,總沒必要了吧。
明明萬叔麼那頭熱絡得很。
可他又偏偏帶上了那幾尾錦鯉……張荞不甘心,想問個究竟,這人避了自己許多天,現在卻握着玉佩發呆,是什麼意思。
明明他就在眼前,為什麼隻看玉佩,不看他?
是想把信物還了,又不好意思開口?
為着兒時情誼,狠不下心腸做惡人?
張荞再憋不住,索性将話挑明。
“玉岩哥,京都城裡,有很多漂亮聰慧的哥兒小姐吧?”
“沒注意。”
“……”
柳玉岩表情自然,依他脾性,張荞信他沒說謊。
可既不是喜歡上京都城裡的公子小姐,又為什麼故意冷着他?
張荞怎麼想,便怎麼問,今日非要個答案。
柳玉岩看他這般,心裡也不好受,是該好好談談。
于是,他說了自己剛得知荞哥兒身世時心情,又說自己在京都打聽了張家舊事。
張聿敏身居高位,得先帝與太子信重,又受四方學子儒生愛戴,張家昔年光景可想而知的好。
許多人得知舊案真相,無不可惜,談起張太傅家的孫哥兒,更是溢美之詞不斷。
賀蘭旻随父親造訪四方巷時,還跟他們打聽霂泠弟弟情況,誇弟弟人見人愛。
賀蘭稹亦提過一嘴,有心同松筠兄弟做兒女親家。
他家兒子纨绔是裝的,實則連通房小妾都無,張聿敏平反後,業已收斂性子,正式在太常寺謀了官職。
反觀自己,區區一農戶子,連自家弟弟也不如,僅考了庶吉士,前途未知。
荞哥兒跟了他,還得繼續過苦日子。
若是從前便罷,他自會竭盡全力給荞哥兒最好的。可而今曉得他原是太傅家的孫哥兒……便是賀蘭旻不成,京都城裡有心求娶的隻怕不少。
“荞哥兒,到了京都,你會有更好的選擇,我……”
心上人皎如天上月,他一凡夫俗子,怎敢癡心妄想月神垂憐,将仙人拉入凡塵?
柳玉岩艱難開口,“荞哥兒,我不想左右你的決定。待到了京都,你若還肯嫁我,我定……”
張荞又急又氣,倏地拔高聲音,“你定什麼?!”
包廂外,小二送茶水的腳步聲響起,他收斂神色重新坐好。
待人走過,他啞聲道:“玉岩哥是覺得,我從前是沒得選,才會心悅你的嗎?”
說着說着,忽而淚下……
柳玉岩急得手忙腳亂去抹他的眼淚,“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荞哥兒,我不會說話,你别哭……”
張荞無聲哭了一場,發洩掉連日來的情緒。
柳玉岩坐至他身邊守着,手足無措,再不敢說一字。
張荞看他這樣,想着未來嫂嫂教的,大着膽子靠在玉岩哥身上,拿他的衣襟接淚水。
良久,他終平複下來,同柳玉岩講訴自己以前心悅對方,卻囿于奴籍不敢靠近的往事。
大抵世間有情人,半數如他們這般。
情之所鐘,既生歡喜,亦生憂怖。
常常患得患失,恐自己才疏學淺、性情拙劣,配不上如斯佳人。幾分意動,幾分惶然,幾分躊躇。
終究難抵心中所思所念。
哪怕做好了再多遠離的準備,心上人一滴淚,足教人方寸大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