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路虎“嗡”地駛出,完美地傳遞了主人此刻不太美好的情緒。
淩唐幹脆戴上墨鏡。
坐車的搖頭晃腦哼着歌,他這個開車的快因被迫的幾次一停一刹搞暈了頭,他隻想安安靜靜地散心,然後心平氣和地跟姥姥“說說”這些年的事,然後……可這車上的小烏鴉絲毫不讓他安生。不過,快了,距離鄉裡還有六七公裡。
這兒的胡楊沒有澤普的好看,主要沒能連成片,所以一旦少了壯觀,就隻剩下獨屬于秋天的凄涼和蕭索了。
淩唐自認為,很少有這種蕭索的情緒,可在今天下午,切切實實地沮喪起來。大概是因樂野的那句“名字好棒”,棒嗎?他面無表情地想,他爸,他媽,這對夫妻自打他出生,就沒給他這個人本身半點關注,一絲一毫都沒有,與其說是叫“淩唐”的孩子,不如說是工具和垃圾桶。
旁邊的人真是跟窗外的烏鴉一樣,片刻都停不下來。此刻哼歌的嗓門更大了些,還一眼一眼地瞟過來,“咳咳”兩聲,終于耐不住寂寞再次開口:
“淩唐哥哥,你想知道我為什麼沒念書嗎?”
不是很想。
淩唐擡手推了下墨鏡,沒搭腔。
樂野也學着擡手,推了推并不存在的墨鏡,自顧自道:
“我從我出生開始跟你講起哈……”
淩唐打斷他:
“長話短說。”
樂野“噢”了聲,彷佛一口氣講完要渴死他似的,拿起剩下的小半瓶礦泉水倒進嘴裡,慢悠悠開口,長話短說的話,故事确實不長:
“媽媽生完我走啦,爸爸喝酒、打人,不讓我出門,也不給我辦戶口,村裡幹部來了好幾次要幫忙,都被我爸趕走了。沒有身份證、戶口本,所以我念不了書。”
短短幾句話信息量極大,淩唐甚至摘下了墨鏡,偏頭看他好幾眼,這是生活在現代社會的人嗎?合着他開車帶了個黑戶?
樂野倒是毫無情緒波動,還往嘴裡扔了一顆巴旦木,嚼吧嚼吧:
“唔,我還能再多說點嗎淩唐哥哥?”
傾聽别人的苦難也是一種禮貌,淩唐自然答應:
“恩,說吧。”
小烏鴉立馬打開了話匣子:
“不過現在日子好過多了。今年夏天我本來快叫爸爸打死了,艾伊木奶奶拼死攔住了他,趁爸爸又一次喝醉,奶奶讓我跟着一輛賣羊的卡車跑遠些。
“她說我長大了,可以自己掙錢養活自己了。”
“我跟着車走啊走啊,就來到了南疆這個村子,村裡要收玉米、撿棉花的,我就求他們留在了這裡,幹了三個月的活,還得了不少錢呢。前幾天我用别人手機給奶奶打電話,她說爸爸喝酒喝死了,正好我這邊幹完活了,回去給爸爸收屍,給奶奶錢,再給我自己辦戶口。”
“還有五天我就十八歲了。淩唐哥哥,十八歲了可以自己辦戶口和身份證嗎?”
淩唐收起墨鏡,放緩了車速,偏頭似是觀察了下小孩的情緒,見沒什麼異樣,才道:
“恩,可以。”
樂野興奮地一拍大腿,他就知道肯定行:
“汗克孜姐姐什麼也不懂,她說我自己辦不了戶口,還是你懂得多,淩唐哥哥你給我講講辦戶口需要什麼吧?”
淩唐……他也不懂,沒有親身或者周邊人到十八歲還沒有戶口的經曆,但決定等會兒到鄉裡停車吃飯時幫他查查:
“你家在鄉裡?”
聞言,樂野翻了個白眼,趁被批評“不禮貌”之前,好好回答:
“村裡到鄉裡才十來公裡的路,哪兒叫‘遠’啊?我是從阿勒泰一路跑來的,到了鄉裡再搭别人的車,辛苦噢。”
淩唐抽了抽嘴角,也不怕被賣了,還沒等他搭腔,樂野大約是看快到鄉裡了,小嘴更是“叭叭”個不停,說汗克孜姐姐,說摘棉花的事兒,還說:
“我五歲那年,還有個爸爸,對我可好……”
“還有個爸爸?”
淩唐覺得自己大腦神經真出問題了,否則怎麼老讓他控制不住地變身複讀機。
樂野眨巴眨巴眼睛,換了個話題,又說“媽媽可漂亮了”,淩唐想起他最初說的“媽媽生下他就走了”,一掃心頭有些泛濫的同情心,蓋章認定:這絕對是個小騙子。
鄉裡到了,耳邊依舊聒噪,咔哒,淩唐開了車門,恢複冷淡語氣:
“下車。”
他以為小騙子要多賴一段車,沒想到樂野推開車門,果斷下車,臨走前不忘講禮貌:
“謝謝淩唐哥哥,祝你一路順風。”
淩唐從嘴裡擠出個“不謝”,然後一個甩尾,把車停在距離鄉口最近的一家面館旁邊,這裡開車的人少,空地大,但他依舊講究,規規矩矩地停好了車,然後去吃牛肉面。
身後,樂野拎着大包小包,去面館對面的客運站找車。他現在有錢坐班車了,但是不行,這裡情況特殊,班車都需要登記身份證,他拿不出來,依舊不能名正言順地坐車。
樂野朝面館的方向看看,咬着下唇,收回目光,繼續找路邊的小車,找别的好心人。
很遺憾,天色将晚,沒有小車去縣城。
他等啊等,等到淩唐從面館出來,依舊沒有小車。
樂野克制住自己朝淩唐走過去的腳步。
但,淩唐靠在車門上,怎麼看起來不對勁?
樂野放下包,快步跑步去,淩唐捂着胸口用力喘氣,樂野急切道:
“淩唐哥哥,你怎麼了?”
淩唐睜開緊閉的雙眼,見還是那小孩,豎起食指,在嘴唇上“噓”了聲,說:
“很快就好,你走你的。”
“可我不放心你。”
淩唐懶得說話,重新阖上雙眼,極力平息。
樂野以為他胸口疼,伸手揉了揉,還沒說話,淩唐睜開了眼,勾起一絲笑意:
“小騙子,還沒找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