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的叙述被自己的苦笑打斷,陳米擡起頭才注意到一開始他驕傲揚起的頭,已經深深地埋進了陰影中。
“說起來也好笑,我這麼拼死保護的國家,反倒成了傷害我的武器。”
“而我,隻是個幸存者。”
陳米停下筆,沒再繼續将故事寫下,她看着士兵擡起手,抹掉挂在他睫毛上的淚珠。
“我的戰友們,在那場自殺式爆炸襲擊裡,因為離得太近,甚至連完整的屍體都沒能保存下來。”
“而那天,我們部隊接到的命令,僅僅隻是保衛群衆,不要靠近L國向我們發射導彈而形成的坍塌而已。僅此而已。”
坍塌?
陳米呆滞地望着士兵,腦子裡被迫想起了好多畫面:孩子、UST、人群裡的爆炸聲、慶晨、劃傷的眼睛、滿地的暗紅血液……
是那天?
和士兵對視上的那一瞬,陳米的眼神劇烈的顫動,他們互相對視着,士兵率先開口問道:“Milly你那時候,也在現場?”
陳米此時很想站起來,拿着她拍下的那個錄像給他看,她也真實地經曆了這一場災難,可是她渾身無力,撐起代步器後的雙手,已經沒有力氣再舉起攝像機。
她無助地看向士兵,點點頭:“準确來說,我和你一樣,也是那場戰争裡的幸存者。”
士兵紅了鼻頭,卻展出笑容,看向陳米:“那我們都好幸運,能夠一直活在世界上,繼續踐行我們矢志不渝的信仰。”
“不不不,我一點都不幸運。”陳米用力地擺手,“不,我很痛苦。”
我承擔了慶晨的生命、我承擔了鏡頭下所有死去的人的生命、我承擔了我不能退縮的使命——我不想再繼續了。
“我的生命在幸存下來的時間裡,反正已經所剩無幾了。”陳米夾着筆的手在空中無助地亂擺着,“最後的日子裡,我隻想看着橙紅色的夕陽,和我的使命一起死去。”
士兵看着陳米因為悲傷皺成一團的五官,用一隻腿撐起他的身體,指着他背後的透出光芒的窗台上,開着的橙紅色花束:“你知道鳥尾花嗎?”
他沒等陳米作出反應,撐着床邊的欄杆走了過去:“I國的人很喜歡鳥尾花,因為它象征着為信仰而不顧一切的奮鬥,象征着希望和期盼。”
“我們的國歌裡唱‘我親愛的國家——我将會獻祭我的所有,為了你的獨立和自由’。”
“可是沒有人生來就喜歡這場必須獻祭血液才能夠得到的勝利,I國人不是,L國人也不是。可是這份信仰就會在我們親眼看見身邊的親朋因為不知道哪裡來的子彈和飛機打倒後,漸漸升起;會在我們親眼看見我們國家的學校、醫院一夕之間夷為平地後,漸漸形成……”
“我不恨L國人,我恨的是L國。”
“而且你想啊,一個國家的國歌,竟然是勸誡無辜的人民,獻祭我們的所有,隻是為了國家的獨立和自由。”
“你們的國家,很早就實現了吧。除了獨立和自由,還有平安和幸福。”
“可是我們國家沒有。”
“我每天的夢裡都是眼前戰友的血肉模糊、都是我守護國家的血肉模糊、都是我眼睛裡面看見的每一支射向生命的槍……我每日每日的睡不着,截肢痛會在這種時候準時的來。”
“但是當我睜開眼睛,看見鳥尾花,我就知道,我又怎麼能不算幸運呢。”
“與世之人該像花束一樣繼續綻放,才能安撫黑白世界裡的那群遺憾。”
盯着鳥尾花看了好久的陳米,發出嘶啞的聲音:“原來它叫鳥尾花。”
“真是一個形象的名字。”
兩個人都發出笑聲。
陳米接過士兵遞來的紙巾,擦幹了臉上橫行的鼻涕和眼淚,将紙巾捏碎了,扔進腳邊的垃圾桶裡,撇撇嘴角,再次笑着說道:“可是我喜歡。”
“我也喜歡。”士兵說道。
恍惚中,橙紅色的鳥尾花走進了那片失去生機的黑白世界裡,行屍走肉的身體們在某一刻被染上了色彩,仿佛水墨彩筆化開漣漪.淚水落下那一刻,黑白世界從未變得如此清晰。
我癱坐在地上,瞳孔裡隻會一閃一閃的太陽變得耀眼常亮。
這是什麼?
大概是沉溺在五彩的世界裡久了,我都快忘了,自己的出身,是來自這黑白——現在這黑白世界,在我的眼睛裡竟然也抹上了淡淡的色彩。
為什麼?
心髒的跳動讓我延遲感受到全身傳來的疼痛,殘缺的軀體落在我的身上,淡淡的血色與肉糾纏在一起,血液在尚存的氣息裡飛快地奔湧,地上成灘的鮮血裡映出了我的臉——我的臉?我是個靈魂,怎麼會有五官?
好疼——真的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