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時節。
揚州卻還似在夏末,江上泛起微醺的暖風,拂過停在碼頭的船舶。
人群熙熙攘攘,一派安甯祥和。
幼青立于碼頭遠望,一幅翠青湘裙一頂白色帷帽,于江風中卷得翻飛。
家役仆從已将箱籠都搬到了船上,一切都已準備妥當,沈文觀便遣了人來請幼青上船。
幼青聞言略點了點頭,打發了小厮回沈文觀,随即攜着身側婢女的手,提步往江邊的大船走。
新帝剛才登基,即擢拔大批官員。
薛幼青的夫君沈文觀恰巧得了這恩典,從揚州司馬提為六品的京官。
幼青也正是因此要随夫君歸長安。
正走至半途,幼青忽聽得後頭傳來一聲聲呼喚:“薛大夫稍等一等,稍等一等——”
幼青聞言停住了腳步,回首見一小厮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插手結結實實行了個禮,恭聲請幼青一叙。
幼青思索片刻,終是笑着回絕了。
“我們家夫人實是有要事相商,且就在那輛馬車上。”
說着小厮回身指了下,又軟語懇求道,“耽誤不了多少功夫,求薛大夫賞一回臉罷。”
話既至此,幼青不再推辭。
她打發了個小厮同沈文觀報信,随即跟着去上了不遠處的馬車。
揚州刺史之妻秦瀾在馬車裡等候已久,這會終于瞧見了人,不由得嗔怪。
幼青笑着讨饒,又催促說要緊事。
秦瀾略擡了擡手,一旁的婢女抱了幾匹錦緞同大大小小幾個匣子出來。
沒等幼青開口,秦瀾就道:“先别推辭,聽我說完,你再決定要不要收下。”
幼青隻得先停住。
秦瀾先拿出那兩匹緞子,擡眼望着幼青道:“你可還記得你那日接診的難産的繡娘?如今母女平安。那繡娘聽聞你要走,醫館又不見你人,都托關系到我這裡來了,說你的恩情她實在難以為報,想獻須臾之力,這是她親手繡的繡品,望你收下。我問你,你收是不收?”
幼青摸了摸這緞子,繡着她最喜的寫意水墨山水,一針一線皆是靈動飄逸,見此也可知刺繡之人的點滴心血。
秦瀾笑了笑,一樣一樣地拿出來同幼青解釋由來。新采的茶葉,新制的漆器……等等數不勝數,皆是幼青曾救治過的女子贈來。
禮不重,重在了心意。
都是最真摯的心意。
最後秦瀾又拿出個小匣子:“這是你帶的那些個女學生拿來的,說是裡面裝了些親筆的信,自己制的藥丸,縫制的安神香囊之類,望你一定要瞧。”
這些謝禮,算是紀念。
幼青都一一接過了。
二人又叙了幾句,幼青忖度着時候實在不早了,不舍地分了别。
幼青剛下馬車,卻見好些個人候在不遠處,老老小小,面孔都有些相熟,手裡各拿着東西,叫着:“薛大夫。”
就這麼一遭,跟着幼青的小厮,懷裡手裡已拿滿了各色東西,吃的玩的,還有兩壇“瓊花露”,弄得手忙腳亂。
那頭沈文觀已派人來催了,幼青見着船實在等将不及,圍着的人群這才讓開了條道。
秦瀾下了馬車,望着那道匆匆而去的人影兒,再忍不住濕了眼眶。
幼青來揚州的這兩年,許多閨閣女子的隐私之疾她瞧,瞧不起病的窮苦人家她也瞧。那年起了時疫,那些得了疫病的人她也親去瞧看,沒日沒夜地熬出了救命的良方。
而今她在揚州開的女醫館已步入正軌,專有女醫坐診,專為女子瞧病,教的那幾個女學生如今也在醫館幫忙,假以時日前途可期。
如今,她卻是要去長安了。
停靠的大船,慢慢駛動了。
碼頭站了不少人,都在揮手,有人喊着:“薛大夫,此去長安,一路順風。”
幼青站在甲闆,眼也漸漸濕潤了。
浩蕩的江風中,揚州的十裡繁華,煙柳翠幕抑或朱門錦繡,漸漸都隐在了巍巍揚揚的江河之下。
船舶一路經停,漸離長安愈近。
晨霧漸散,日光明明。
幼青站在甲闆之上,扶着闌幹望向江水之西,長安遙遙地藏在雲霧之中,迎着曦曦的日光。
沈文觀走上甲闆時,一時愣了神。
那人身前是大江大河,衣袂翩翩輕揚,而獨獨眉如點翠,眼含漆墨,通身如玉人般剔透,立在那裡安靜又凜然,恍若神仙般不容亵渎。
玉葛攬着鬥篷上來,先頭怕幼青着了涼就去拿了,急急地給人披上,一轉頭瞧見沈文觀仍愣在那裡,就喚他。
“二爺,可是有什麼事?”
沈文觀這才回過神,似是想起了什麼,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隻請幼青一同用膳。
幼青心裡思量道,這種小事,還要勞得他親自來?定是還有别的事。但她也沒說什麼,隻點點頭,随着去了。
廳堂裡丫鬟仆婦已備好膳食,柳姨娘正躬身布菜,瞧見幼青來,忙福身請安。
待用罷膳食,丫鬟又擺上茶水,幼青漱了口,淨了手,三人方始說話。
沈文觀嫌不盡興,命人熱了酒來,以慶賀自己升遷之喜,又朝着幼青道謝這揚州兩年。
柳月也同幼青道謝這兩年照拂,隻不過因着懷孕,隻得以茶代酒。
幼青終是等到了回長安這天,心中自是也高興,但她酒量不大好,隻端起酒盞淺淺啜飲了一口,可就這一口,頰上便飛起一抹紅。
沈文觀端着酒盞,又入了神。
忽地想起兩年前的光景,那時他心中隻記挂着柳月,可柳月出身風月場,他同家裡鬧了個翻天覆地,最後也隻換得柳月入府為妾,而他在父母之命下,同薛二成了婚。
那時,他何曾想過,會有一日如此和美地同她一齊用膳。
更不曾料過,她竟是如此女子,在揚州濟世救人,治時疫,立女醫館,教女子習醫,樁樁件件皆是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