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繡嶺行宮綠樹蔭蔭,夏日的悶潮都在沁涼的綠意裡,化成了清甜的溪水。
草屑還在刺痛,眼睛裡微末的疼,又将幼青拉回此時此刻。
香積寺的煙火氤氲,幽木深深。
枯葉落木在地上積着壓着厚重,在昏昏的日影裡暈成一片。
幼青深深呼吸,終于鼓起勇氣擡眼的時候,殷胥已經提步,回身往外走了。
他眼眉低垂着,唇角微斂,沉而冷。
隔着不遠的距離,他在人群簇擁中漸漸地走遠了,沒有再回一次頭。
沈文觀和玉葛走過來的時候,隻看到遙遙的一群人影,起先沒太在意,忙上前去關心幼青如何。
幼青簡單說了幾句,便不再說了,随即便跟着二人一同出去,一路沉默。
沈文觀本也沒有多想,直到出了林子正要下山之時,瞥見了幾個太監樣的人,腦子裡忽地閃過那匆匆一過的背影,又思及薛二略顯反常的态度。
待幼青登上馬車的時候,沈文觀一掀簾子直接坐了進來。
“你碰見陛下了?”
玉葛駭了一跳,沈二爺突然胡說些什麼話,轉頭瞥見幼青神色的瞬間,玉葛心頭重重地一沉。
幼青淡淡地嗯了一聲。
玉葛還在發懵,下意識問:“什麼時候?哪裡發生的事?”
沈文觀急了,一拍大腿道:“不就是剛剛那片竹林裡嗎?今日寺裡來的貴客,說得就是陛下吧。”
說着沈文觀忙看幼青,左瞧瞧右瞧瞧:“他對你怎麼樣?打你了?罰你了?”
玉葛也被這急切帶得,心也慌亂了,也忙去看幼青身上有沒有傷。
幼青躲開了些:“他沒做什麼。”
沈文觀道:“那他必然說什麼了。”
幼青默了下,搖搖頭:“沒說話。”
沈文觀不信,那怎麼感覺她的心情很是不好呢,一定是說什麼了。估計不是什麼好話,她也不想同人透露。
這般想着,他目中又多了幾分同情,又情不自禁想,這香積寺一點都不靈,還去晦氣呢,招晦氣還差不多。求了千萬别撞見,千萬别撞見,還偏偏馬上就撞見。
沈文觀是覺得,平日裡想見天顔,一輩子都未必見得上一面,他這才幾日,就見了兩面。
真是黴運來了,擋都擋不住。
知道再也問不出個一二三,沈文觀下了馬車,繼續騎馬去了。
待回了沈府,幼青早早地解了外衣,沐浴罷半卧在西窗之下的炕上看書。
玉葛打起簾栊走進來,放下熏好的衣裳,拿了個杌子坐下,拿銀剪将燈芯撥亮了些,又側身望着幼青,沒忍住心想,今日香積寺,二人當真連一言都未談?
仿佛能感知到玉葛在想什麼。
幼青扣着書卷,輕聲道:“見上了,但确實一個字都沒有說。”
玉葛緊緊抿着唇。
所以陛下如今的确心中有恨,恨到重逢都不再話一句。
他分明知道退婚一事不是幼青的錯,可還是棄了幼青,把幼青一個人留在滿城風雨的長安。
幼青執着地等了那麼久,到最後被逼着嫁人,又做錯了什麼?
他有什麼資格恨。
或者,根本就是他已變了心意。
玉葛放下手中的針線,正想着如何說話之時,卻又頓在了喉間。
半坐于茜紗窗下的人影,垂首認真地讀着書卷,脖頸細白,彎出柔軟的弧度,燈火映在她的側臉,像是在發光,就連這書都瞧起來有了滋味兒。
“小姐這是在看……”玉葛猶豫着開口。
幼青道:“南梁昭明太子蕭統所編纂的《昭明文選》。”
這本書不是已經讀了很多遍了嗎?怎麼今日又想起來了?
玉葛擡眼定睛去瞧,這才看清燭火飄飄搖搖之下,書頁上密密麻麻的批注。
她隻簡單識得幾個字,粗淺認得個字形,可也能很明顯看出來這是兩種字迹,幼青的字是臨摹靈飛經的,形神秀美舒展,而這批注另一部分端正有力,筆鋒處又稍顯銳氣。
定是殷太子所書。
玉葛終于想起來了。
幼青當年讀書時有不懂的,或是覺得有趣的,都順手寫在了其上,後來卻被殷太子要去了。過了很久都沒有還回來,久到玉葛以為這是有借無還了,但又覺得奇怪,又不是什麼珍本。後來陸陸續續全都還回來時,已是風雨飄搖的前夕了,每本上都落滿了字,殷太子回了每句批注。
國之儲君,又即逢大變,竟費心費力做到這個地步。
玉葛想起來當初,殷太子當真是,在關于幼青的事情上,無一處不在意。
幼青丢了串手镯,他都能發覺,次日手镯就出現在了妝台,可他偏也不提這事,後來還是幼青無意間才知道了原委。
這樣的在意,如今見面卻一言不語,玉葛不由得想,陛下當真已放下了?
隐隐的直覺提醒她,怕沒那麼簡單。
陛下的心計手段,都非常人可比,若是當真還記挂着幼青,那幼青怕不是,怎麼都得落到陛下掌心了。
玉葛壓下莫名的直覺,就當陛下已經不在意了,幼青也确實因此吃了太多苦頭,如此相逢隻如萍水才好。
蘭香院,燈火漸漸熄了。
而太極宮的甘露殿燈火仍明,殷胥就坐在南窗下撫琴。
燭火飄飄搖搖,琴聲斷斷續續。
直到一聲通傳,甘露殿的琴聲方止。
“陳度,陳小将軍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