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時節,一日比一日肅冷。
又過了三日,忽地整個沈府都要去香積寺上香。
幼青本不打算去,可被來回勸了幾番,隻得跟着同去了。
香積寺在長安城南,素來幽靜,香客沒有其他幾所寺廟多,是參禅的好地方。
而沈家一家子今日來的這回,香積寺人格外的少,山下停的車馬也極少。
小沙彌出來迎香客,雙手合十,輕聲向衆人解釋。
“住持在會貴客,請各位香客暫且自便。”
聽罷此言,沈文觀心中總有些不好的預感,怎麼他們偏偏來就碰上了貴客?而且既然小沙彌如此說,來此的貴客恐怕不願随便透露身份。
但沈文觀心中實在放心不下,還是抱着微末的希望又問了小沙彌可知貴客是何人,又絮絮說了些擔心沖撞了貴客等語。
小沙彌果然不敢透露貴客名姓,但見沈文觀如此擔憂,還是撚着佛珠寬慰道:
“施主不必擔心,這位貴客為人随和,待人極善,施主隻要不做逾矩之事,不會沖撞了貴客的。”
沈文觀聽見“随和”“極善”終于稍稍放下了心,又在腦子裡轉了圈在長安的人際交往,除卻最尊貴的那位,他們一家恐怕就沒有再得罪過誰了。
隻要今日寺中的,不是那位就行。
沈文觀想,他也不可能這麼背運,随便來廟裡上個香也能撞見最尊貴的那位。
思及至此,沈文觀就放下了心,但還是囑咐了遍各人小心行事,而後着重抓着幼青,讓她去好好拜拜。
沈文觀心道,趕緊去去晦氣,日後最好再也不要跟那位扯上一絲一毫的關系。
幼青本不大信佛,可在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下也隻得去了。
當捧着三柱香,叩了三叩,插在鼎中之後,幼青忍不住擡頭去望正中端坐着的慈眉善目的佛像,菩薩低垂眉目,無悲無喜地俯瞰着衆生。
若神佛當真有靈,他們早該相見。
幼青緩緩起身,撫平裙角走出正殿。
沈家人均先去了正殿上香,随即各散開來,聽講經的去聽,用齋飯的去用,還有去禅房靜坐的。
幼青在禅房裡待了一陣子,便覺無趣,将坐不住,打發了玉葛,獨自往林子裡尋着古道去走。
幽林古木,茂竹深處有一方深潭。
幼青在潭邊上看了一陣,這水清得連條魚兒也沒有,把人照得幹幹淨淨。
不時有杜鵑啼叫。
幼青難得覺甯靜,伏在一旁的長凳之上,草木掩映,沉沉睡去了。
鳥聲窸窣,人聲漸起。
幼青是漸漸轉醒的。
人聲若隐若現,其中一道,卻讓人蓦然頓住了心神,呆住了思緒。
幼青忽地直起身來,撥開叢木,朝着聲音的方向望過去。
三兩個赤色僧袍的沙彌,正沿着小徑慢慢地走過來,身披袈裟的住持正說着話,而正中的男子玄衣玉帶,眉眼低垂,似是在傾聽,更似是在思憶。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1
容色似玉,眼皮薄淺,唇色極淡,通身銳氣内斂,唯剩一派甯靜安和。
幼青再移不開一眼。
他好似瘦了不少,她蒙蒙地想着。
草屑忽地入了眼,幼青倉皇擡手,不經意卻驚動了草葉。
窸窣幾聲,枯葉凋落。
有沙彌看見了幼青,驚得以手指着叫道:“那裡藏了個香客!”
殷胥擡起眼皮,順着望了過來,随意一瞥的目光,在看清的刹那徹底頓住,随即眼底一層一層翻起暗湧的波濤,卻又在極力的克制下覆上一層極表面的平靜。
幼青瞬間垂下了頭,渾身僵住,眼睛還因草屑而刺痛,漸漸浸出了濕潤,手指慢慢握住了袖口,指節攥得泛白。
“你何故會在此地?一個時辰前這裡便趕了人去,不準人進的。”沙彌問。
幼青沉默片刻,眼睛仍垂着,嗓音有點啞,平靜着開了口:
“抱歉,我非故意藏匿于此,實是想尋一僻靜之地參禅,卻不慎睡過了日頭,沒聽見趕人。”
住持撚着佛珠,道了聲阿彌陀佛。
他正想寬恕此無心之過,卻思及身邊之人身份非同尋常,正要詢問意下,卻在轉頭的瞬間頓住。
皇帝仍望着那女施主。
這眼神絕不是對個陌生人該有的,跟瞧見分别五百年的故人似的,甚至不像是那種普通的故人,目中還是滿滿的占有欲和渴望,渴望中還夾着痛苦……
可那女施主,已梳着婦人髻。
住持收回目光,低頭撥弄佛珠,心中默念阿彌陀佛,七情六欲乃人之常情,阿彌陀佛四大皆空。
忽地林中響起一陣嘈雜,住持暗自舒了口氣,順着聲音的方向看過去,遙見幾個小沙彌并一男一女走了進來。
此二人正是沈文觀和玉葛。
原是玉葛四處尋不見人,又思及幼青進了林中,而此處多山多野獸,一時擔心出了什麼意外,碰巧遇上了沈文觀。
二人便求了沙彌進來尋人。
“四處都尋過了?”
“哪裡都沒找到,所以才想着是不是進了山裡,薛……我夫人雖是懂些醫術,但手無縛雞之力,若遇上個猛獸什麼的,可就危險了,命怕不是就交待了。”
“施主莫急,吉人自有天相……”
幼青還站在原地,垂頭盯着裙角,所有的聲音,都若隐若現,仿佛從另一個時空傳來,空蕩得什麼都聽不清。
今天的陽光其實正好,跟多年前那個午後的初遇一模一樣。
她哭得眼圈通紅,仰頭看他,他蓦然笑了起來,眉梢輕揚,炙烈的日光穿過林梢縫隙,恰好落在他含笑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