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胥握着書卷,指節略叩緊,片刻之後他應了聲,低頭看着書。
溫度瞬間降下來,幼青起身請辭,殷胥沒有再擡頭,唯有丹椒忙忙地跟着幼青追了出去。
這時裡間宮人走出來,道了聲,“啟禀陛下,太後娘娘醒了,有話想同陛下說。”
常喜見狀也識趣地沒有進去。
殷胥放下書卷,随着宮人進去之時,太後已半坐起來,拿着那幾頁幼青寫得滿滿當當的宣紙,半晌神色複雜地歎了聲。
“這孩子倒是實誠。”
不想着邀功,藥方灸法也不藏着,就都這麼事無巨細都寫出來了。
殷胥道:“她一直如此真誠。”
說起這個,太後就想起先前之事,于是将手中紙頁一放:“正好有一事,哀家要好好問一問你。”
殷胥垂首聽言。
“哀家起先隻喚了沈夫人進來,你何故緊跟着進來?哀家要沈夫人診治,沈夫人還沒開口,你倒先替人拒了又是何意?”
殷胥認錯道:“是兒臣之過,一時沖動未考慮周全。”
沖動?心裡早算計了好幾遍了吧。
太後怎麼會不了解她這個兒子,他就不是個沖動的人,所謂“沖動”做的這些,不過是怕她為難薛二罷了。
“在皇帝心中,哀家就是那麼個不辨是非之人?哀家難道不知道,當初退婚與那孩子無關?還會故意苛責人不成?”
連番三個問句下來,殷胥這回是真心實意道歉:“是兒臣狹隘了。”
太後歎了口氣,怕不是狹隘,是關心之情切切,一時什麼都忘了。
怎麼這帝王家偏出情種。他倒是關心人家,人家在意他嗎?
太後道:“畢竟分别三年,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不要過分執着了。”
殷胥眼眉微垂,半晌應了聲“嗯。”
太後一看就知,這是根本沒聽進去,于是含蓄提醒道:“沈夫人已經成婚了。”
殷胥應聲:“嗯。”
太後欲言又止,皇帝怎麼看也不像是在意這話的樣子,不會想着強取臣妻吧,隻能又暗點道:“人言可畏,有損道義的事情還是不能做。”
殷胥道:“兒臣知道。”
太後心道,這也不像個知道的意思,該說的話都說盡了,左思右想片刻,太後拿出一本佛經,叮囑道:“平日多念念。”
清心寡欲些,别想着欺負人家了。
殷胥領了佛經,出了裡間,路過外間的桌案時卻頓住。
常喜候在外面,也不知裡面太後說了些什麼,但能很敏銳地感知到陛下此刻心情不大好,卻不明所以。
隻是見陛下放下佛經,一直望着桌案上那盤金燦燦的蜜餞。
常喜以為薛大夫留的這盤蜜餞礙了陛下的眼,正要喚人撤下時,卻被制止了。
下一刻,殷胥擡手撚起一顆蜜餞,緩緩放進了口中,紛雜的思緒暫靜下來。
燕雲苦寒,邊疆動亂,當年的他縱是再無能,卻也不能看着她抛棄所有,與他一同等待生死未蔔的未來。
長安雖有萬般不好,但有一點安定。
他懷着必死的心而去,唯以遺力許以她父親官運亨通,不賣女求榮。所想便是縱他已亡,她若嫁人,也能嫁得如意,餘生安甯,是很好的結局。
他卻沒有算到,他活着回來了,而她已另嫁他人。
沈文觀雖不出衆,但品性不壞,是個可安穩渡餘生的良人。
甜絲絲的滋味在唇齒間蔓延,興許是太甜了,餘韻泛上漸漸酸澀,殷胥右手的傷口開始後知後覺地作痛。
照君子而言,應當全他人之美。
可他不是君子,是個卑劣的小人。
佛緣更不強,領悟不了至高境界。
不得不承認,他就是不願舍下。
殷胥想起了舊事,那會兒她剛學了幾年醫,滿腔純摯的熱情,碰上了個溺水的孩童,終于救活了之後,卻被孩童的父母揪着訛錢,他擋了一刀,傷在了右臂。
後來,她很可憐地坐在床邊,小小的臉上滿是愧疚,一邊啪嗒啪嗒掉眼淚,一邊不住地看他的右手,問他是不是很痛,又不住地跟他道歉。
她哭泣的眼神,殷胥永遠忘不了。
他便說疼的時候,吃顆蜜餞就不怎麼痛了。她年紀雖輕,又豈會被這種騙小孩的謊話所騙到?她分明不信,卻還是拿了蜜餞。此後每一回他受傷,她都會記得。
直到今日,她也沒有忘記。
殷胥更願意相信,她心中也許還有那麼一分挂念着他。
隻要她心中還有一絲放不下,就有可破開心防而入的空隙。
第二日,長甯便被喚了過來。
殷胥坐在南窗之下,海棠樹影在微黃的茶湯裡輕輕搖晃,見長甯來了,殷胥擡手親自為長甯倒下一盞茶。
長甯警惕地看了一眼,沒敢輕易接過這茶,事出反常必有妖,指不定是什麼為難的事要她去做。
“皇兄先說,有什麼事求我。”
殷胥也不啰嗦,拿出一張疊起的宣紙輕輕推了過去。
長甯狐疑地接過,打開看了一眼,立刻阖上,又為難她,要約人不自己約,搞那麼多彎彎繞繞的。
剛想拒絕,長甯一擡眼,又對上對面之人的目光,頓時話又轉了個彎。
這樣子,若是她不應,還不知道要想什麼辦法見人。
“我隻負責傳這個話,她會不會答應,我就不能保證了。”長甯道。
殷胥道了聲謝。
長甯品了品了這口價值昂貴的茶,起身就去尋幼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