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香院内,燈火葳蕤。
地龍燒得不熱,裡間蘊着微微的冷,外頭又下起了雪,冷氣凝結在窗紗之上,凍上一層薄薄的冰晶。
沈文觀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溫熱的茶水入喉,他理了理思路,清清嗓子。
“怎麼突然說要和離?”
先前都過得好好的,他們互幫互助且相安無事。甚至有被陛下穿小鞋的可能,他都沒有在那種危機時刻放棄她。
她怎麼反倒要和離了?
“是不是宮裡發生了什麼?”
沈文觀開始猜測,“長甯公主勸說你和離的?還是陛下?是不是陛下威脅你了?”
幼青捧着茶盞,熱意從杯壁,一點點傳到掌心,她輕輕撇去浮沫,放下茶盞,搖搖頭道:“與宮裡無關。”
“我一直都想和離,如今回到長安,一切都穩定了,沈府也都接受了柳月,不需要我再當幌子,此時是和離的時機了。”
幼青垂目輕飲,眉心微蹙,“你從前不是總說想要和離嗎?”
當年新婚之夜,儀式都未完成,合卺酒未飲,吉時也已過。
沈文觀姗姗來遲,将胸口的并蒂紅花,重重地甩在了地上,大聲地道:“等有機會了,你我就和離。”
幼青當時也應了他。
随後沈文觀怒氣沖沖地離開了,他們之間不說是相看生厭,是從不相見。
直到後來官位變遷,去往揚州之後,幼青沒了沈府的轄制,慢慢開起了女醫館,起時疫之後,她随着衆多女醫,同擔起了職責。他為揚州司馬,也随着處理時疫一事,他們二人的關系,才略有好轉。
不過也隻是,好轉而已。
沈文觀也思及這些,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頭,當年是他太年輕氣盛,才放出那些狠話,但現在,他是真的不想和離。
薛二,人真的挺好的。
沈文觀絞盡腦汁思考了下,終于又想出一個理由:“你和離之後去哪兒呢?”
和離之後回娘家,怕是要受冷眼,指不定沒過一陣就要被再嫁,且再嫁的人,還未必有他好呢。
本就有同陛下的那樁恩怨在前,又有同他和離在後,長安城裡,還不知道要傳成什麼樣子,不是更慘了?
幼青道:“我在長安城裡有宅院,和離之後可以自己生活。再過一陣子,宮裡新立的女醫署便開始招人,我可以去一試,若是去不了,也能在長安城開女醫館。”
獨自出去生活,也怪危險的,他又不限制她做什麼,在沈府待着不是更好?
至于入宮,那就更危險了。
兩條路,都不怎麼樣。
他又不差,還能護着她,跟他繼續過着日子,不就是最好的選擇嗎?
沈文觀暗暗點頭,還是讓薛二就待在沈府裡,不和離于她而言就是最好的,薛二又不笨,肯定也能明白這道理。
她如今提和離,估計也是一時之氣。
這般想着,沈文觀咳嗽兩聲,放下手中的茶盞,認真道:“我為從前年輕氣盛,不懂事時說過的話道歉。”
“但是——”沈文觀胳膊支撐在桌案,身體微微向前傾,嚴肅且鄭重:“至于和離一事,不必再提了,我不會答應的。”
幼青:“……”
沈文觀把茶飲盡,拍拍衣裳,瞧了眼滴漏之後,起身打起簾栊離開了。
燈火撲朔,燭淚凝固在銅台,滴漏聲聲碎碎,縷縷煙氣從香爐上升起。
玉葛上前來換茶水的時候,幼青仍坐在西窗之下,懷裡揣着手爐,她垂着目,像是在思索什麼。
現在沈文觀不願和離。
幼青怕是一時半會兒和離不了的。
玉葛想了一下,如果不和離,于幼青而言也不差,沈府挺安定的。
從前太子殿下,确實付出滿腔真誠。
可如今過了三年,玉葛也見着,如今的陛下已不似當年,早無了從前的心意,幾回見面,瞧着不是冷漠就是發脾氣,縱使見面,也是說不上來的别扭。
就算強行在一起又如何呢?
三年前,陛下就将幼青抛棄了一次。
陛下沒那麼喜歡幼青,卻又千方百計想要得到人,到最後,受傷的就是幼青。
玉葛倒茶的時候,又看了眼幼青。
那道人影兒,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現在又在看書了,泛黃的紙頁輕輕翻動,燭光映在她的側臉,長發柔順地垂下,是沒有任何僞裝,完完全全柔軟的樣子。
幼青真的很好哄,說實話,敵不過陛下那個心黑的。萬一,陛下得到幼青後,厭倦了,心煩了,又将人棄之腦後呢。
玉葛深深呼吸,這麼想來,沈文觀不肯和離倒是正好了,隻要幼青這邊不和離,陛下應當也就漸漸淡了吧。
畢竟陛下還要顧念聲名,應當也不會做出什麼過分的事情。
不知道為什麼,玉葛腦中蓦地浮現,白皙的脖頸上,那重重疊疊刺目的紅痕。
應當,不會吧。
長安城外,十裡亭處。
重重侍衛玄甲佩劍,金絲楠木馬車停在中央,長甯已私同幼青道過别,如今最後同殷胥道了一句,便登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