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漸沉,隔壁縣城的汽修鋪子裡,胖子王鵬正在費勁地拆卸一隻五菱宏光的爆胎。
豆大的汗珠順着臉上的橫肉蜿蜒而下,被他随手一抹,變為幾道黑痕,撇在肥厚的腮上。
時間不早,門前這條出城的國道上車流稀疏。王鵬想,應該沒有客人再上門了,正要去前頭把卷簾門放下來,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走進了店裡。
“江,江羽?”王鵬目瞪口呆。
看着眼前活生生的人,王鵬心頭火起,剛擱下的扳手又重新抄了起來。
“你他媽的真是嫌命長,還敢自己送上門來!”
江羽站在幾步之外,吊着一隻胳膊,另一隻手裡提着一隻黑色塑料袋。
“砰”一聲,袋子扔在了胖子腳邊。
“解成坤欠你的錢,我可以還。這是八萬,剩下的以後補給你。”
王鵬眯了眯眼,懷疑地彎下腰去檢查塑料袋:“呦,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小子竟然願意掏錢了?”
江羽的眼角耷着,臉上冷漠到沒有一絲多餘的神情。
他似乎用盡了耐心,再次重複那已經車轱辘了無數遍的話:“解成坤的債務與我無關,我沒有義務替他還錢。”
“嘴硬吧你就,這還不是老實還了?”
“我有個條件。”
江羽聲調平靜,眼神輕蔑地打量了一圈這間髒兮兮的鋪子,直看得對方快要惱羞成怒,才重新繞回到王鵬臉上。
“我要你那天搶走的耳環。”
王鵬回憶了好半天,才想明白他指的是什麼——那天,有個小姑娘忽然跑出來橫插一腳,臨走的時候,其中一個雇來的混混趁亂搶了她的東西。
一群人幹完一票就各奔東西了,誰還記得那個耳環在哪兒?
“太久了,老子找不來!”王鵬幹脆耍賴,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點鈔票。
江羽仍舊面無表情,看上去毫不驚訝。他不慌不忙地從口袋裡拿出一隻優盤,半蹲下身,舉到胖子眼前。
“這是那天晚上,你聚衆毆打我的證據。”
王鵬點錢的動作定住了。
江羽擡了擡嘴角,臉上卻一絲笑意也沒有,随意地将優盤抛起又接住:“你說,它能讓你進去待多久?連這點錢,是不是也得給我賠回來?”
王鵬一驚,趕緊解釋:“耳環是……是那女的主動要給的!”
江羽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神色冰涼,更多的是不屑。
王鵬一個頭兩個大——這的确不像正常小女孩會幹的事,警察大概不會信。況且,當時那個距離,監控錄不下那個妞兒的豪言壯語,倒是把最後搶東西的畫面拍了個結結實實。
江羽問:“聽說過搶劫罪嗎?”
王鵬坐在地上,臉憋得通紅,腦筋實在轉不過來更多彎彎繞繞。
最後,隻能硬着頭皮答應:“……我想起來誰拿的了,我可以去要。”
江羽點了下頭:“一個月之内。你知道怎麼找我。”
說完,轉身便要走。
王鵬也從地上爬起來,手忙腳亂地追着他出了鋪子。
自從江羽回到杜溪,王鵬三番五次地找茬,帶人騷擾了他好幾回,他都沒什麼反應,像個逆來順受的傻子。
偏偏這一次,大老遠跑過來還錢,還變着法子要挾他,竟然隻是為了一個耳墜?
“我告訴你,你挨的那些打都是活該!誰讓你是那個畜牲的兒子!”
“父債子償,天經地義!法律也不能不認!”
“你有什麼了不起的?就是個被人扔在孤兒院的野種!當年,要不是看在你那麼可憐的份上,我才不會罩着你呢!你就活該被他們打死!”
“你那個媽真是瞎了眼,才會——”
江羽忽然頓住腳步,轉過身,沉默地盯着他。
王鵬心虛地噤了聲。
他覺得,江羽此刻的目光有點瘆人,像盤桓在夜裡的黑豹,按而不發,卻已經牢牢鎖定了他的咽喉。
仿佛隻要他再說一句,這小子就會撲上來,和他同歸于盡。
王鵬默默地咽了口唾沫。
似乎過了很久,王鵬的嘴巴都咂幹了,江羽的目光才和緩下來,整個人又恢複了那種病恹恹的木讷和漠然。
他依舊耷着眉眼,慢吞吞地說:“罵一句,錢少一萬。”
“……”
王鵬悻悻地閉了嘴,瞪視着江羽離開的背影,直到徹底看不見。
越想越氣,自己剛才竟然被那小子懾住了,簡直是奇恥大辱!
他在屋子裡轉了好幾圈,無處發洩,擡手将卷簾門一撸到底,砸出一陣噼裡啪啦的亂響。
*
秋風裹着滿地的落葉和小廣告,在半空中轉着圈起舞。
日暮西沉,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整條巷子漆黑一片,放眼望去,隻有巷口的小賣部懸着一盞昏黃的燈泡,将窗戶上的膠帶照得蠟黃。
最後一位顧客推門而出,嘴裡叼着一包方便面。
江羽被迎面的涼風吹得縮了縮脖子,這江邊地界,晚上還真有點冷。
一整天沒吃東西,好像已經挨過了那股子餓勁兒。
他在小巷的石階上緩緩坐下,撕開方便面的包裝。這時,身後的草叢裡響起些窸窸窣窣的動靜。
江羽回頭看去,雞窩似的一團枯草中,竟然鑽出一條流浪狗。
狗很瘦小,不知道是年紀小,還是餓得長不大。身上長滿了駁雜的黃毛,參差不齊的,一看就是不值錢的串子。
幹枯的黃毛下,幾塊秃皮若隐若現,不知是得了皮膚病還是受了外傷,一根毛也沒有。
它抖了兩下鼻子,使勁嗅了嗅方便面的氣味,很想上前,又在江羽的目光中怯生生地後退了一步。
江羽面無表情地和狗對視了半晌。
他将面餅一掰兩半,自己一半,另一半捏成小塊,放在了台階上。
狗子會意,壯着膽子上前,開始舔吃方便面。
江羽吃完了自己的一半,抖了抖手中的面渣,站起身,隻身往巷子深處走去。
穿過一條黑長的石闆路,就到了那晚被狠揍一頓的地方。江羽的面上沒有絲毫起伏,腳步未停,來到一家小店跟前。
說是小店,充其量就是一道狹窄的門頭。
外牆很老舊,隻頭頂的招牌泛着新色,上書“馮氏糖藕”幾個字。
江羽敲了敲門闆,一個年輕姑娘探出頭來,看到江羽,不可思議地回頭喊:“媽,江羽哥回來了!”
緊接着,一個中年婦人步伐急促地迎了出來,高興到幾乎帶着顫音:“小羽嗎?你可算回來了!這些日子你去哪兒了?哎呦,你這胳膊是……”
江羽客氣地笑笑:“馮姨,沒什麼大事,路上被車刮了一下,住了幾天院。”
聽到是車禍,馮惠珍吓了一跳,趕緊把江羽拉進門裡左右檢查。又怕他肚子餓,打發女兒去把後廚裡的剩菜熱一熱。
江羽的确有些餓了,也沒推辭。兩個人在餐桌邊坐下,江羽埋頭咬了一口包子,擡眼就看到馮惠珍難過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