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晚都被一種莫名的情緒牽引着,程霏霏思緒翻湧,陷入了一個幽深的夢。
夢裡,她再次回到了那個令她無法忘懷的夏天。
此時此刻,她站在火車站大廳的鏡子前,看到自己還是兩年前的打扮——
一頭出格的亮粉色長發,耳朵上數不清多少個耳洞,皆戴滿了誇張的飾品。
臉上的煙熏妝在灼人的熱浪中早就脫成了熊貓眼,整個人無精打采,活像一名欲求不滿的藥瘾少女——實則,隻是一個一整天沒吃飯、又累又餓的不良少女罷了。
她再一次将手探進包包,确認自己的手機錢包都被小偷洗劫一空的事實。
程霏霏聽到自己在夢裡抱怨,她怎麼就這麼寸!好不容易離家出走一次,威風不過三分鐘,轉眼就在火車站被人抄了底。
她不想給家裡打電話,更不能去報警——警察肯定要盤問她的身份,然後扭頭就把這個叛逆的未成年送回江城去。
程霏霏望着陽光下人頭攢動的站前廣場,決定出去走一走。
帝都真是大得不得了,哪兒哪兒都是人。
程霏霏沿着胡同巷裡的小路行走,看到朱樓碧瓦間,粗壯的梧桐密密匝匝,點綴着灰色古樸的磚牆。
遊客很多,比肩接踵。
戴着小紅帽的旅行團像漲潮的流水,一波接一波湧過來,毫不客氣地将她沖刷到路邊。
一隻腳還沒站穩,轉眼又被呼嘯而過的電瓶車氣沖沖地鳴笛示警。
程霏霏覺得,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忙,都有自己的去處。
隻有她沒有。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要幹嘛,隻是順着樹蔭的方向,漫無目的地前行。
走着走着,視線霍然開朗,她看到了一片城市小廣場。
廣場很空曠,鋪着亮面的地磚,給正午的日頭照得煞白一片。
廣場的盡頭有一棟恢弘的圓形建築,建築的入口處,各色太陽傘密密層層地擠在一起,宛如一條彩色的長龍。
這是在排什麼隊?
程霏霏好奇地走過去,隐隐約約間,能聽到“演奏會”、“搶票”的談論聲。
她擡起頭,眯縫着眼去看驕陽下那閃着碎光的海報。
海報上是一個漂亮女人。
女人看不出具體年紀,臉龐很秀麗,身段也優雅。她穿着奢華的表演服站在台上,弓弦搭琴,眼神沉浸。
“羽婷……小提琴演奏會。”
程霏霏從沒有去過什麼演奏會,更不認識這個女人。她猜,這人大概是什麼高級但無聊的音樂家。總之,不是她的菜。
立即決定要走人。
剛邁出去沒兩步,程霏霏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清醒的意識好似綴了鉛,開始急速下墜。
視線驟然變得昏暗,尖銳的耳鳴聲如針一般貫穿大腦,四肢的掌控感驟失,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旁邊栽倒——
她用盡最後一絲理智,擔憂地想:我該不會臉着地吧?
設想中的“臉着地”并沒有發生,她的臉頰的确蹭到了什麼東西,卻不是地面——
在即将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一個高挑的身影恰好與她擦肩而過。身體像是逮到了碰瓷的對象,全力倒向了那人的肩膀。
手臂無意識地攀扯,借着最後一絲力氣,摸到一隻皮質柔軟的拉環。
倒下的時候順勢一拽,原本挂在對方背包上的裝飾性鑰匙扣應聲斷裂。
身體失控地繼續下墜——
徹底倒地之前,程霏霏感到身旁的人擡起手,一把扶住了她。
“喂,你還好嗎?”
少年說話的聲音仿佛從水底裡鑽出,很近,也很遠。隔着巨大的泡沫一般,浮浮沉沉,虛無缥缈的。
她循着那聲音,想要睜開眼睛,卻沒有絲毫力氣。全身所有的感官都關閉了,意識陷入無垠的黑暗中。
可這是一個夢。
程霏霏看到夢裡的自己就這樣倒在了一個男生的懷裡。
對方和自己差不多大,也是個高中生。
少年穿着簡單的白T,戴着黑色的口罩,背着一隻黑色的雙肩包,晃了晃懷裡意識不清的少女。
少女臉色慘白,嘴唇幹裂,痛苦地喘息着,沒有一點意識。
有人看到這一幕,圍了上來:“哎呀,又一個中暑的!今天都暈了多少個了?小夥子,快扶你朋友去陰涼地裡坐坐!”
少年的臉被口罩擋住,看不到全貌,隻目光有些遲疑。
他并沒有解釋——這不是他的朋友,隻是一個從天而降的陌生人。
男生左右張望了一陣,确定這姑娘是自己一個人來的,沒有親友。
他低頭問懷裡的人:“能走路嗎?”
程霏霏還暈着,答案顯而易見。
少年無奈,隻得将身後的背包反背在胸前,蹲下身,把暈倒的少女架到自己背上,緩緩站起。
程霏霏意識朦胧,隻有一些微弱的觸覺,卻又不能動彈。她能感覺到對方很瘦,肩胛骨好硬,硌得她生疼。
鼻端聞到一陣若有若無的柑橘味道,清冽爽朗,這氣味讓她稍稍好受了一些。
少年的步子很穩,似乎也怕颠到她,走得很小心。
廣場旁邊緊挨着一處方寸大小的街心公園。少年走進一座涼亭,小心地将程霏霏放下,讓她靠坐在一張長椅上。
他彎下腰,輕輕拍了拍她的臉:“喂,清醒了嗎?”
程霏霏還是閉着眼睛,意識卻恢複了一絲清明,模模糊糊地回答:“……我不叫喂。”
耳邊響起少年的低笑聲。
他的嗓音非常好聽,像風穿過雨後的松林。
“看來還有點意識。”
程霏霏聽到他拉開背包的拉鍊,拿出什麼東西。
“我身上隻有這個了,湊合喝點。”
瓶蓋擰開的聲音響起,碳酸飲料的泡沫争先恐後地溢出來,發出細微的抽氣聲。
程霏霏感到自己的下颌被人扣住,緊接着,嘴唇抵上了傾斜的瓶口。下一秒,冰涼的可樂順着舌尖湧進喉管。
她努力吞咽了幾口,卻不知道為何,似有一股巨力擠壓着她的内髒,推着她“哇”地一聲又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