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搖晃的人影。
一個醫生模樣的人扒開江羽的瞳孔,檢查了一下他的意識。
“昏厥伴休克,嘔吐嚴重,是急性胃炎。唉,我說你們這些大學生,放假再高興也不能這麼喝啊,要是喝出人命怎麼辦?今天我們都接診了多少個這樣的了……”
這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江羽不知道他在對誰講話,腦子裡昏昏沉沉的,又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周圍已經歸于安靜。江羽歪了歪腦袋,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手背上貼着膠布,應該是輸了液。
他一動,渾身都泛起酸鈍的痛感,尤其是腦袋,仿佛被人打了一悶棍,疼得他忍不住蜷起身體。
忽然,耳邊傳來細微的呼吸聲,江羽怔怔轉過頭——程霏霏正趴在他的病床邊,胸膛輕緩地起伏着,似是睡得很沉。
床頭微弱的燈光打在她的頭頂,将她周身都罩上一層溫柔的朦胧。
江羽小心地挪了挪身子,稍稍湊過去,隔着咫尺的距離,看着她枕在手臂上的側臉。
睡着了的程霏霏十分乖巧,挺翹的睫毛泛着濡濕的潤澤,殷紅櫻口微微翕動着,睡得安心又自在,并沒有因為身在陌生的病房而有所防範。
江羽擡起手,輕柔地撥開她額前的碎發。
昏暗的光線裡,他的眼睛像缱绻的湖泊,蕩漾着溫柔的漣漪。
腦海裡緩緩浮現起今晚的一切,江羽動作微頓。
他靠回枕頭上,歎了口氣,默默地想:是我讓你讨厭了麼?
睡夢中的程霏霏無法回答他,不知是不是感覺到冷,微微瑟縮了一下。
江羽這才注意到,她還是今晚在酒吧裡的打扮——短款镂空罩衫,搭配性感露臍小皮裙。
這身穿着,在熱鬧的酒吧裡倒是無礙,此刻,淩晨的病房裡潮濕寒冷,她這樣怕是會着涼。
江羽坐起身,想要給她蓋件外套,目光不經意地掃過那截膚如凝脂的後腰,眼神蓦地一滞——
深入裙擺的一截曲線窈窕纖美,引人遐思,其上卻有一道手指寬的青紫,泛着鮮活的烏亮,清晰地刺入江羽的眼底。
隐秘的部位,暧昧的痕迹……
江羽斂下眸光,心裡頓時有種說不出的酸苦,好像有難以下咽的東西卡在喉頭。
江羽強迫自己轉過臉。
他知道,自己沒有任何資格置喙程霏霏的私生活。
他對她來說,本來就什麼也不是。
*
程霏霏是被走廊裡的喧嘩聲吵醒的。
昨晚喝的一點小酒似乎起到了助眠的作用,程霏霏睡得頭昏腦脹,使勁想了半天,才意識到自己在哪。
低頭一瞧,她竟然躺在病床上,身上還蓋着厚厚的被子。
“……江羽?”
程霏霏坐起身,探着腦袋呼喚了幾聲。
病房裡空無一人。
她心下一亂,趕緊找出自己的手機,卻看到江羽一大早的留言:【今天還要打工,先走了,謝謝你送我來醫院。】
程霏霏鼓起小嘴,懊喪地将手機拍在被子上。
打工,又是打工,小命快沒了也不耽誤你打工!
她呼出一口氣,悻悻地掀開被子,忽然聞到一股淺淺的藥草味道。
探手一摸,自己後腰的那道淤青處,不知什麼時候貼了一劑活血止痛的藥膏。
*
程霏霏到家時已是中午,偌大的房子半個人影也沒有,羅女士早就出門了。
明明睡了一個整覺,渾身還是像散了架一樣。她疲憊地走進浴室,擰開熱水。
溫熱的水柱兜頭澆下,安撫着她紛亂的心情。
腦子裡的思緒也被沖得七零八落,最後隻留下江羽那張汗濕而蒼白的臉孔。
程霏霏關了熱水,擦着頭發出來,在床邊拿起手機,想了想,開始搜索“酒醉後吃什麼”。
正浏覽着花裡胡哨的帖子,任可心的電話打了進來。
“聽說你昨晚沒回家?去哪了?”
程霏霏沿着樓梯往下走:“你怎麼知道我沒回家?”
“你媽找不到你,就給彭響打電話,他隻好撒了個謊,說咱們幾個給他開接風派對,在我家過的夜。”
任可心笑得賊兮兮:“聽說,你昨兒在酒吧調戲了一個帥哥?最後還攜人消失一整晚……可以啊程霏霏!說說,昨晚的春宵還愉快麼?”
“阿嚏——”
程霏霏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酸麻的鼻頭:“病房裡的春宵嗎?挺冷的。”
任可心在那邊哈哈大笑。
而程霏霏已經進了廚房。
她胳膊撐在料理台上,等任可心笑夠了,才漫不經心地開口:“那個……你當初收的社團報名表上,有江羽的地址吧?”
*
程霏霏将家裡的廚房翻了個底朝天,小米、楠瓜、山藥、枸杞的擺了一桌子,又尋出一隻砂鍋,洗淨加水。
她對着手機上的食譜比劃了半天,還是分不清各自要放多少量,幹脆閉着眼,囫囵倒進鍋裡。
沸騰的水氣砰砰地頂撞着砂鍋蓋子,程霏霏守在爐竈前,心虛地想,是自己把人折騰進醫院的,現在給人炖一鍋滋補養胃的粥,再好脾氣地親自送上門去,怎麼也算是一個有誠意的道歉了……吧?
可如果,他還是不願意原諒自己呢?
程霏霏的嘴角垮着,心中像堵了一團稻草。
明明是他先惹她不高興的,都還沒有跟她道過歉呢,哪來的資格指責她?
程霏霏決定要先發制人——畢竟,是他先違反了協議裡的條款,她隻是略施小懲而已,道理上也說得過去。
鍋裡的粥咕嘟了個把小時,直到徹底軟爛,程霏霏才把東西倒進保溫桶,提着出了門。
她上了一輛出租車。
車子行駛了很久,才到達手機上的地址。放眼望去,竟然是一片待拆遷的城中村。
四周高樓林立,獨獨将這一塊棚戶區圍在中央。
平房們頂着五顔六色的塑料棚蓋,錯落交疊,歪七扭八。遠遠看去,在一衆簇新的樓盤間,釋放着“你奈我何”的獨特氣勢。
出租車司機忍不住出言提醒:“姑娘,這地方一看就亂,你自己當心點。”
程霏霏下了車,沿着破敗的斜坡一路往上走。導航沒什麼用,她隻能挨家挨戶地比對門牌号。
傍晚的巷子裡居然挺熱鬧,有背着孩子的婦人在門口擇菜,也有染着黃毛的社會青年插兜經過,看到光鮮的小姑娘,會猥瑣地多瞅幾眼。
而程霏霏仿佛天生缺乏畏懼感。
此刻她最大的擔憂,反而是江羽可千萬别填了個假地址。
一路上請教了好幾個人,程霏霏才找到地方。
這是一方狹窄的小院,簡陋的院門半開着,似乎完全不怕陌生人進來。
巴掌大的天井竟然連着好幾間屋子,門口趴了一隻雜毛小黃狗,正哈哈地吐着舌頭。
程霏霏站在院門口向裡張望,正巧,一個燙着泡面頭的女人從其中一間平房裡出來,懷裡還抱着一臉盆的兒童衣服。
程霏霏趕緊叫住對方:“請問一下,江羽是住在這裡嗎?”
“你找小江?”女人停下腳步,把她從上到下地瞧了一遍,眼神有些意味深長。
她指了指最角落的一道小門:“那裡。”
程霏霏順勢看過去。
那處與其說是個屋子,倒不如說是個倉庫。打眼一看,是幾間矮房裡最破敗的一個。
程霏霏走過去,輕輕推了推門。門竟然沒有上鎖,“吱呀”一聲就開了。
她沒什麼避嫌的自覺,擡腳就走了進去。
屋内裝潢簡陋,陳設十分簡單,收拾得卻很幹淨。
東西少得可憐,最多的反而是成堆的書,沒有書架,隻能大喇喇地摞在地闆上。
一張掉漆的塑料折疊桌支在牆角,勉強算是個書桌。
程霏霏的目光掃向桌上那盞劣質的塑料台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