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羽臉上的表情,程霏霏直到很久以後,仍舊曆曆在目。
說不清是驚訝,還是慌亂,抑或是釋然。江羽什麼也沒說,隻是在她希冀的目光裡站起身,猶豫了片刻,接過了那把小提琴。
琴身做工一般,貼着西餐廳自己的logo,一看就是這家店的演奏者平常慣用的琴,隻能說普普通通。
江羽拎着小提琴,望向對面狐狸般油滑的程霏霏,怅然而笑:“怎麼知道是我的?”
這句話問得莫名,可程霏霏聽懂了。
她傲嬌地昂了昂下巴:“你的字,我還能認不出來?”
江羽無奈地一聳肩,算是認了。
他提着琴柄轉身,随着服務生的引領,走向那處演奏的花台。
程霏霏笑吟吟地注視着他的背影,單薄而挺拔,拎着小提琴的時候,卻有一種說不清又道不明的利落和娴熟。
仿佛以同樣的姿态走過很多盛大的比賽和舞台,令程霏霏有些頭暈目眩的恍惚感。
她攥緊了手指,内心忽然有一點後悔。
為什麼這麼草率地把他騙到這裡——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西餐廳來?
服務生已經引着江羽到達了表演的地方,還禮貌地詢問,需不需要什麼曲譜。
江羽略一搖頭,将小提琴執起,架在頸窩處。
他已經兩年沒有摸過琴了。
以為這一刻到來的時候,他會激動,甚至會忐忑,可是當小提琴觸手的那一瞬間,江羽的内心竟然沒有絲毫波瀾,持琴的動作自然又熟稔,仿佛這是一件他生來就會做的事情。
江羽搭弓試弦,聽了聽音色。
小提琴的音準極佳,就如演奏者本人的狀态一樣——他的頭腦,他的身體,皆無比自然地跳過了所有生疏的磨合,頃刻間就做好了充分準備。
刻入骨血的肌肉記憶,甚至連曲譜都不需要。
江羽閉上眼睛,意識深處,仿佛重新回到了家裡那間隔音良好的練習室……
陽光明媚的午後,黑膠碟裡流淌着巴赫和西貝柳斯。江羽縮在練習室的懶人沙發上打遊戲,和隊友互相吐槽彼此的騷操作。
手中的遊戲在激戰,腳尖卻和音打着拍子。
一首曲子放完,遊戲也剛好結束。
他伸着懶腰站起身,慢吞吞地踱去書架前,閉上眼睛。
修長的手指在整排裝訂完好的書脊上輕輕滑過。
一整面牆的曲譜,擺得滿滿當當,有些還是孤本,是專業小提琴家才會有的收藏。
此刻,時隔兩年,江羽站在這家陌生的西餐廳裡,頗為詫異地發覺,那些五線譜上的音符好像通通活了過來,一個個歡騰地跳動着,争先恐後從他的記憶深處踴躍而出。
他擡起目光,與遠處的程霏霏輕輕相碰。
一道曲名自心頭悄然劃過。
江羽唇角一勾,手腕輕擡,起弓撥弦。
美妙悠揚的小提琴音霎那間飄逸而出,流淌在整個西餐廳裡,空靈得仿佛瞬間鑄就了一場美夢,将所有人的感官籠罩其中。
泉水般清澈的音色明亮又輕盈,柔腸百轉的層次細膩婉約,釋放着最甜美、最酣暢的靈氣。
這琴聲仿佛能夠勾起人内心深處所有的明媚,釋放出全部卓然不群的想象力。
在場的客人們不約而同般停下了進食和暢飲。
大家紛紛側目,這才注意到,餐廳的角落裡,一個打扮普通、甚至稱得上寒酸的小夥子正在拉小提琴。
他閉着眼睛,沒看曲譜。臉上的表情帶着懷念般的缱绻,仿佛完全沉浸在了音樂的世界中。
食客們有些驚喜,因為他的琴拉得實在是太好了!
餐廳原本的小提琴手震驚地瞪大了眼珠子——乖乖,這真的是自己日常用的那把琴嗎?
一把普普通通的琴,在江羽的手裡,仿佛化身成最優質、最矜貴的樂器,奏出極緻柔美又連綿不斷的音色。
就像他的人一樣,平平無奇的打扮下,竟然藏着這樣璀璨奪目的才華。
程霏霏坐在台下,瞳孔微微震顫,渾身的汗毛都在輕輕發抖。
她早就猜到,他的琴必定拉得不錯。可怎麼也沒有想到,竟然會是這樣好……
腦海裡隻有一個詞:登峰造極。
而且,這首曲子……
“德彪西,《亞麻色頭發的少女》。”隔壁桌的客人已經聽了出來。
程霏霏垂下眸子,面色悄然而紅。
——好你個江羽,竟然敢調侃我。
*
就在亞麻色頭發的少女本人正沉醉在蜿蜒輕緩、如癡如訴的絕美旋律中時,江羽的一首曲子已經到了盡頭。
令人驚訝的是,他非但沒有停止,反而一個絲滑的轉場,立時便過渡到另一首風格截然不同的曲子中。
霎那間,程霏霏仿佛置身在一片汪洋絢爛的花海,眼前有大朵玫瑰花悄然盛放。
柔韌的勁風拔地而起,卷着紛飛的花瓣湧上天際,像瑰麗的煙花一般朵朵炸響,洶湧地席卷在春光滿溢的大地上。
世間萬物仿佛都煥然一新了,琴音纏繞着每一朵花、每一株草,像穿林而過的風,也像潤物無聲的雨。
程霏霏從沒有聽過這首曲子,卻感受到一場盛大的動容。她沉浸其中,聽得很享受。
甚至,當江羽結束了演奏,在衆人的掌聲中回到座位上時,程霏霏立馬拉住他的胳膊,着急地問:“第二首曲子叫什麼?”
江羽靜靜擡起眼睫,目光深沉而滾燙,直直地看進她的眼底。
“我愛你。”
“……什麼?”程霏霏的指尖猛地一顫,心漏跳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