遁空門一代天驕,迦摩主持,死于宵雲宗靈修院内一張小小的藤椅上。
本來按照遁空門要求,應當下葬于遁空門中,或捐軀回到遁空門。但如今整個遁空門都被淩安懷狠狠敲打了一番,淩安懷不同意,誰也沒法帶走迦摩。
但迦摩最終還是回到了遁空門,連帶着那顆珍貴的佛陀子。同時還是淩安懷親自送回去的。
來接應的主持雙手合十,對淩安懷又忌憚又恨,但看到淩安懷莊重捧出迦摩屍體,同時交還迦摩口中誕生的佛陀子時,他到底還是眸光閃動,複雜地看向淩安懷。
他對淩安懷也有所耳聞的。一代天驕,天縱奇才等等字眼,可以不要命套在她身上。這樣的人,為了友人硬闖宗門,不惜結下梁子,不惜破壞名聲,到最後卻又能做到不計前嫌,悉數奉還。
那個孩子,就那樣飄在空中,任由白衣翻飛。深綠的竹林裡,隻有她身上傳出最濃郁的悲傷。
“迦摩死了。我此行毫無意義。”淩安懷地聲音略顯沙啞。
那位主持聞言,便是暗暗一聲阿彌陀佛。随後接過迦摩,對于懷裡昔日驕傲的弟子和門徒,這位主持卻沒有半分悲傷。他反而羨慕淩安懷,羨慕她能對自己友人的逝去感到悲痛。
“施主,請回吧。遁空門與您,應當不死不休。”主持微微欠身,便要帶迦摩屍身回去。
淩安懷地嘴唇顫了顫,她擡起頭,看向至少最後是閉上眼離開的迦摩,内心沉痛不已。
一路走來,她失去了多少人了?
朱宗主,朱寒青師姐,仇今歲,如今就連迦摩也走了……過去那麼多記憶裡明明沒有這回事的,偏偏這次發生了。
是她的錯。是她總是刻意避免全部吸收記憶,害怕自己精神分裂,所以才沒能規避這樣的事。
是她膽小,是她懦弱,是她沒有勇氣……
都是她的錯。
淩安懷就那樣默默地注視着主持離去的背影,直到那道身影在空中化為黑點,進入佛頭當中。
如若要杜絕錯誤,必須全部消化記憶,哪怕精神分裂,哪怕到最後人格混亂,自己不再是自己也無所謂的話……那個時候的淩安懷,還會在乎朋友嗎。
可她不能再讓朋友死在自己眼前了。
靈修院又是靜悄悄的,除了淩安懷的房間。
幾人擺好桌子,沏上一壺茶,拉開門,靜靜觀賞庭院裡的一框景色。衆人相顧無言,隻餘流水碰撞瓷器時溫柔地嘩響。
他們眼圈都是紅的,感性的忽闌子忍不住還在掉眼淚。大家其實都隐約察覺到了,遁空門不對勁,像是在變相囚禁迦摩。但是因為這麼多年,極少見到迦摩出現,他又從來不說難處,大家都自動忽視了迦摩其實水深火熱的現狀。
在接二連三經曆有人死亡後,大家都太想往前看了。以至于忽視了那個落在身後的人。
“我和安懷,我們其實去人間了。”封琚月捧着溫熱的茶水,細細從裡面揀出細碎的茶葉藥材。
幾人擡頭,靜靜聆聽封琚月講述。
“她說我們總是太忙了,便提議要去凡間悠閑幾日,但她心裡又挂着事,就說,先把心裡記着的事了結了。”
“然後我們就去鬧了遁空門,救走了迦摩,沒想到迦摩本就已經——”
說着,封琚月便垂下眼睑,微微發顫的睫毛昭示她同樣發顫的内心。
當時,親手斬下仇今歲頭首的淩安懷,隻會比現在更痛。
忽闌子端起茶小啜一口,忍不住道:“這都叫什麼事……一樁接一樁,誰能遭得住?可憐淩安懷,兩次都沒——”
後續的話,忽闌子實在不忍說下去。
兩次都沒能救下朋友,多麼無力蒼白的話啊。可不能當着她面說,這和将她開膛破肚差不多。
詐死的頭幾年,大家都攙扶着過。對于封琚月多有照顧,于是大家常來宵雲宗。魏槐總會代替别扭的蘇青禾來。就這麼别扭着互相攙扶着撐過來,撐到了淩安懷奇迹複活的那一日。
可惜屋漏偏逢連夜雨。
李摩诃遞上手帕,也是難得沒有和忽闌子嗆聲,隻是細細替她擦去眼淚,默默地又再添茶。
原本九個人的,耀眼的九個人,如旭日如烈陽高照。
淩安懷,封琚月,忽闌子,李摩诃,顧修,仇今歲,蘇青禾,魏槐,迦摩……
可後來,仇今歲死于淩安懷之手,九個人隻剩下八個人;淩安懷詐死,八個人隻剩下七個人。
可後來,好不容易挺過十年。淩安懷奇迹回歸,又回到了八個人。
可後來……迦摩走了。如他雲上那日輕飄飄,雙手合十地來一般,又雙手合十,暗歎阿彌陀佛,輕飄飄地走了。八個人又變回七個人。
竹林蕭瑟,飄葉于風中搖擺。
淩安懷不知為何,仍然立于林中。不知她在想什麼,隻是那一身白衣前所未有地蕭索寂寞。
從前隻覺白發白瞳,驚才豔豔,一代天驕,驚技四座。如今,徒留悲傷與孤獨,與她來時的身份,與她背負的命運相同。
所行之道,注定隻影孤形。
終是在有一陣林風揚起時,落葉喧嚣,淩安懷默默擡起了手,撫摸脖子上的縛魂鎖。悄悄地,謹慎地将靈力滲透進去,讓它出現不易察覺的内部崩壞。
不至于破壞它也不會讓縛魂鎖的主人發現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