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暈倒在了雪地裡,還得了風寒,我便将你帶回了我的住處。你呢,你叫什麼?”謝清之看着小春,他露出一個清淺的笑來,好似在安撫着小春。
小春不知道為什麼,謝清之好像帶有着某種特别的氣質,令小春覺得無端的心安。
或許是他身上的松香,或許是他清淺的笑意。
宛若月白風清,山岚霧隐。
可小春仍是維持着自我保護的姿态,他不相信謝清之,也不相信任何人。
他隻相信他自己。
“小春。”他警惕地盯着謝清之,低聲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小春。”謝清之輕聲喚着小春的名字,他笑了笑,他的眼睛比月牙還要明亮。
小春怔了一下,從未有人這樣喊過他的名字。
小春,小春,他沒有姓,他隻有一個随意的名字,每一個人,都以可憐的、輕賤的、别有用心的口吻叫他,好似他隻是一個待價而沽的商品,一個召之即來的玩物,一個可有可無的可憐人。
他從來沒有聽過這樣輕柔而珍重的語氣,就好像、就好像......
不是在叫一個讨人歡心的物件,而是在喚着一個人。
一個同世間所有人并無差别,活生生的人。
“小春,你得了風寒,不知有沒有褪去,我能摸一下你的額頭嗎?”謝清之用商量的口吻如是說道,他向小春眨了眨眼,“我學過些醫術。”
小春僵在原地,他不知如何回應。
因為在他的生平之中,從未有人問過他的意願,所有人隻是憑借着自己的心意,任意地擺弄着小春,可今天,有人問他,“我能摸一下你的額頭嗎”。
這樣的小事,卻在小春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小春怔愣一會兒,終于點了點頭。
謝清之慢慢走近了小春。
謝清之曾經養過一隻小貓,他一次見到那隻小貓時,它是那樣的瘦小虛弱,可卻還是不允許别人靠近,隻要略微靠近一些,它全身的毛發便會炸起來,變成一團炸了毛的毛球。
于是謝清之隻能一邊拿着吃食,一邊慢慢地走近小貓,直到小貓能夠适應,謝清之才敢伸手,去撫弄它柔軟的皮毛。
之後這隻小貓被謝清之帶回了家,整日好吃好喝,不過多久便膘肥體壯,成了謝家乃至方圓一霸。
謝清之的父親謝明河甚至還為其題了一首《狸奴賦》,享譽鄉中。
小春當然不是小貓,隻是謝清之看着他,無端地覺得有些可愛,與憐惜。
謝清之想,他到底漂泊了多久,才會暈倒在雪地中,他到底經曆了什麼,才會滿身傷痕,才會有那樣警惕的神色與戒備的心防。
謝清之的心莫名有些酸澀,因此他撫摸上小春額頭的手,便更加輕柔。
“好了,已經不熱了,你的風寒很快就要好了。”謝清之笑着對小春道。
突然間“噗”的一聲,随後一股熱氣帶着濃重的苦味,飄蕩到小春的身前。
謝清之“哎呀”了一聲,他趕忙走到藥爐旁,滅去了煎藥的火。
“差點忘了我還煎着藥......”謝清之看起來風骨卓然,一副超然世外的樣子,可此刻卻有些笨手笨腳,他将藥盛進碗中,還險些被燙了下。
小春看着他看了半天,不自覺地笑了一聲。
小春不常笑,可他笑起來是極其漂亮的。彎彎的眉眼,瞧起來有些乖巧的梨渦,這時的小春,看起來才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
小春似乎自己也沒有想到,他很快就抿起了嘴,好像方才笑的并不是自己。
謝清之的臉上似乎有些泛紅,他也笑了聲,道:“我的記性着實有些差勁......”他一邊說着,一邊攪動着碗中的湯藥,試圖讓湯藥變涼一些,好讓小春入口。
小春看着謝清之手中的藥,一瞬之間,他便又縮了回去。
往日的情景浮上心頭,他知道自己現在無力反抗,于是他明明白白地問謝清之:“這裡面有迷藥嗎?”
他會喝下去的,小春看着謝清之。
但能不能......不要再騙他。
“迷藥?怎麼會有......”謝清之一下子噤了聲,他似乎隐隐約約地知道,眼前的少年都經曆了什麼,酸澀的情緒猛然在心間炸開,謝清之的心似乎都為小春抽搐了一下。
“沒有,沒有迷藥。”謝清之鄭重地搖搖頭,他舀起一勺湯藥,喝了下去,他清朗的眉目似乎皺緊了一瞬,“但是有黃連和苦參。”
“噗嗤。”小春這次,是真的忍不住笑了出來。
小春伸手接過了藥碗,他仰頭喝了一口。
好苦......連舌尖都被苦得發麻。
可小春隻是頓了一下,便将湯藥一口氣喝了幹淨。
他可以忍受苦,就像他可以忍受很多很多的苦難。
他沒有順風順水的人生,所以他甯願将苦一下子都吃完,苦盡了,是不是就會甜?
可是小春,人世啊,它苦海無涯......
小春放下了藥碗,他将最後一口藥咽了下去,強裝無事地忍受着嘴裡苦澀至極的藥味。
可他的唇邊,卻傳來一絲甜蜜的味道。
“桃幹蜜餞。”謝清之不知從哪裡變出的蜜餞,他将蜜餞放在小春的嘴邊。
小春怔着神張開了嘴,将蜜餞咬進了嘴裡。
果脯的清香帶着糖霜的甜蜜,沖散了小春嘴裡的苦澀。小春嚼啊嚼啊,他舍不得咽下。
他從未嘗過這樣的甜,那甜味充斥着口腔,似乎要順着咽喉,一直流竄到五髒六腑,小春的心神都為之戰栗。
“啪嗒。”一滴眼淚落在了被褥上。
小春不自覺地落下眼淚,他想低下頭,将頭埋進手臂中。
他不想讓謝清之看見他哭。
可謝清之先他一步,為小春擦去了眼淚。
“小春。”謝清之飽讀詩書,往日裡縱橫筆墨,可今時今日,千言萬語,最終隻化為了四個字,“都會好的。”
“都會好的......”
小春淚如雨下,他向謝清之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他信。
他相信,一切都會轉好。
小春終于卸下厚重的心防,對謝清之袒露出脆弱的内裡。
他再一次選擇相信了别人,他選擇了相信謝清之。
他一無所有,他又孤注一擲,他的賭注,是他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