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正思雖貴為首輔,可他生性簡樸,不喜鋪張,這禦賜的住處中,也不見任何奢華之物。府中奴仆也少,除了跟随在褚正思身邊的書童,也就幾個掃灑的仆人。
這桌小宴,雖名為“宴”,可也隻不過是些清淡之菜,不見山珍海味。
先賢道“一箪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褚正思與謝清之二人吃着這些略顯寡淡的菜,卻好似樂在其中。
“清之,你三年前甫一鄉試,便中解元,以你之才,會元、狀元也不在話下,可你次年卻為何不至京師參加會試啊?”褚正思着實是關心這後輩的前程。
三年前,謝清之十七歲,如今已是弱冠之年。
“承蒙閣老誇贊,清之才學疏淺,不敢當此贊語。”他這話卻是太過自謙了。
試問稍有見識之士誰人不知,謝閣老之子謝清之,天資聰穎,年少時博覽群經,才高八鬥,十二歲時一首《詠竹曲》初露錦繡,十五歲時一篇《洛陽賦》名傳京師,待步入科舉之途,首次鄉試,便中解元。
年少得意,文章風流,衆人屬目以待,望他連中三元,仕途坦蕩,可他卻缺席了次年會試,實是令人失落不已。
“至于為何缺席會試......”謝清之頓了頓,“清之自認見識鄙陋,不敢忝居皇榜。”
“這是從何說起啊?”褚正思實在疑惑,他與謝明河情誼之深,可稱得上是看着謝清之長大,他自然清楚謝清之的才學。褚正思愛才之心深切,他知道謝清之這塊璞玉,隻要稍經打磨便是棟梁之材,他也隐隐有培養謝清之,作為自己接班人的意向。
“後輩不敢隐瞞。”謝清之遂解釋道,“若是會試有幸中舉,之後便是殿試。殿試不黜舉子,隻定排名,殿試之後,便賜舉子進士或同進士出身,經過挑選,其中資質上乘者能夠進入翰林院學習。”
“不錯,若名列三甲,可賜翰林院編修之職,若你參加會試、殿試,這等清要之職,非你又屬何人?”褚正思實是為謝清之惋惜。
翰林院編修看似官品不高,整日與文書打交道,可這一官職,卻能接觸到上上下下反應時局政治的各種奏章文書,通過閱覽這些文書,自然也就能熟悉朝廷事務,學到理政之要訣。因此,翰林院編修往往都被視為閣臣儲才之地,大齊曆代内閣首輔,十有八九皆擔任過翰林院編修一職。
謝清之笑道:“當時年紀尚小,且不論是否能夠通過會試、殿試,有幸名列三甲。可倘若真蒙眷顧,得償所願,即入翰林院任編修之職。可是世間萬事,欲速則不達。”
“清之自言見識短淺,并非自謙自抑之語。”謝清之緩緩叙來,“家父雖已不在朝堂,可仍未忘家國之事,他常常翻閱邸報,每每讀到精妙的奏章,便與我一同誦讀。”
“永熙二十五年,這年我參與鄉試,可也正是在這年夏秋之間,暴雨連日不止,突發洪災,長江、淮水決堤,浙江、南直隸布政使司上奏章言,‘水深數丈,廬室漂沒殆盡,數百裡無複煙火’‘漂毀官民廬舍畜戶無算,溺死者二萬八千人’,那乃是‘二百年未有之災’。”
褚正思清晰地回憶起了那年的慘狀。江淮之間,本為富庶之地,一夜之間,死傷無數,百姓背井離鄉。
朝廷為赈災,由戶部撥巨額銀款。可此等危機之時,仍有官員貪污赈災之銀,中飽私囊。褚正思當年怒不可遏,列出大小貪官七十餘人,徑直上書皇帝,可最後獲罰之人,隻有無輕無重的四十餘人,貪贓之首,卻逍遙法外。
原因無他,那些貪贓官員,皆與宮中權閹劉福、傅東海之流勾結,相互包庇。
天災,人禍。
“那時距會試尚有幾月之餘,聽聞江淮洪災,我想去往受災之地,也算盡一些綿薄之力,父親也極力支持,于是我即日便奔赴江南。”
“水深數丈、數百裡無複煙火、溺死者二萬八千人......”謝清之每念一聲,他的語氣便愈沉重一分,他的眼中流露出了深切的悲傷,“我從未想過,那些奏章中寥寥幾語,置于人世之中,卻是那樣.......那樣的深痛。”
“在那裡,我見到什麼叫作真正的‘數百裡無複煙火’,方圓百裡之内,屋舍無一完好,幸存者隻能徒然望着倒塌的家園,他們扶持着老人、孩子,排成了一條綿延數裡的長隊,他們正要離開那安放着曆代祖先魂靈、宗族在此之上綿延了數輩的土地。”謝清之的眼睫顫抖着,他的手也握緊起來,“我親眼見到一位白發老者,他幾乎已經不能走動,可他卻跪了下來......”
“他雙目含淚,将額頭緊緊地貼着那昔日肥沃,而如今隻剩下一片泥濘的土地。”
“他說這是他的家。離開了家,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裡。”
褚正思閱世已深,他深知人世疾苦,可乍聽謝清之如此說來,還是不禁為之傷痛。
“洪水過後,便是大疫。”
“我幾乎每行三步,便有一具白骨。”
“不僅如此,在那等情形之下,有人為了活下去,更是易子而食。我親眼瞧見兩戶人家,抱着自己的孩子嚎啕大哭,最終卻隻能将自己的孩子送給對方。那孩子到最後,還是笑着的,不知道自己将要面臨什麼,他還以為,他的父母回來帶他走。”
謝清之聲音也随之顫抖,他長舒了一口氣,這才能夠勉強說下去:“這一切的人間慘劇,最後在邸報奏章之上,隻換來寥寥十三字——”
“洪災,大疫大饑,有甚者易子而食。”
“閣老。”謝清之望着褚正思,他的眼中有悲傷、痛苦,還有堅定的決心,“不知世,何以治世。”
不知世,何以治世。
褚正思幾乎為這七字一震。他未曾想過自己縱橫官場多年,竟能被一個後輩震撼如此。他被這七字,牽引回了自己初入官場之時。
年少之人,誰不曾心懷理想,“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宦海多沉浮,嗟磨我鋒芒,他浸潤了為官之道,卻漸漸忘了當年的初心。
褚正思沉默半晌,才開口道:“清之,如今,你可算知世了嗎?”
“閣老,再給我一年時間。”這是謝清之的承諾。
“好,今日我們老少二人,便定下這一年之約。”褚正思看着謝清之,露出了一個欣慰地笑來,“好啊,好啊!”
褚正思連連歎道,他是真的為之欣慰開懷,他為後輩之中有如此之才而高興,亦為家國有如此之棟梁而欣慰無比。
他們二人叙話之間,天色已晚。
褚正思道:“夜色已深,清之你不如留宿我府上。”
褚正思好心邀約,謝清之本不該拒絕,可他又想到了小春。
小春說,他會等自己回來。
“多謝閣老好意,隻是晚輩仍有事在身,不便留宿,要辜負閣老了。”謝清之婉拒道。
“你既有事,我便也不留你了。你若仍在京城留上幾日,有空閑之時,不妨來府上找我。”褚正思歎了口氣,“身處京師,也不免寂寞啊。”
謝清之鄭重地點點頭,他臨走之際,卻突然想起了些什麼。
他指了指桌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閣老,我能否......能否帶些棗泥糕回去?”
他不知道,小春有沒有用過飯。
街上的小販已經歸家,他隻能“厚着臉皮”向褚閣老讨要。
他想,小春應該是喜歡吃甜食的。
褚正思愣了一下,随後大笑道:“好你個謝清之,你富貴功名都不要,卻到我這裡來讨棗泥糕。不行、不行,一副筆墨,才能換一籠棗泥糕。”
“倚箫,倚箫!”褚正思喚着自己身邊的書童,“取筆墨來!”
書童倚箫應了一聲,不過多時,便抱來了筆墨紙張:“老爺,筆墨紙張都抱來了。”
褚正思将筆塞進謝清之手中,笑道:“速寫速寫,寫不完,可拿不到棗泥糕!”
他話語之間,本性流露,倒像個老頑童了。
倚箫的眼睛也亮了亮:“謝公子要動筆墨嗎!早就聽聞謝公子的書法一絕,聞名天下!今日終于有幸能夠一觀!”
這一老一少一唱一和,謝清之隻能笑着無奈提筆,他思索片刻,在紙上揮毫,題下四字:
“大道不孤”。
隻見他字迹如行雲流水,跌宕有緻大開大合,娴靜處如靜水流深,坦蕩處如雷霆來去,當真是筆走遊龍,鐵畫銀鈎。
字迹之中,足見風骨,所題之字,更見胸懷。
此語為褚正思而題,為他自己而題,更是為天下憂心家國之志士而題。
大道不孤,正氣長存。
褚正思點點頭,他不須多言,心意已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