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尚是凜冬,宮室中卻溫暖如春,炭火燃燒蒸騰而起的熱氣拂過小春的面容,小春的眼睫輕顫。
傷口處傳來的陣陣疼痛刺激着小春的神經,他逐漸清醒過來。
“哎呦,少俠你可算醒了。”那尖細的聲音刺進小春的耳朵裡,小春偏頭看去,便瞧見了劉福的身影。
“公子好睡,師父一直在這兒等您呢。”劉福身邊的徒弟小德子在一旁添油加醋,劉福“啧”了一聲,斥道:“這位少俠是你師父的救命恩人,我在一旁等着有什麼要緊?”
“勞煩劉公公了。”小春坐了起來,他的嗓子有幾分沙啞,劉福便笑着從小德子手裡親自接過茶盞,遞給了小春。
“什麼勞煩不勞煩,少俠救了咱家的命,咱家還不知該怎樣回報呢。”劉福細小的眼睛彎起來,瞧上去甚是滑稽,“咱家不敢多說,到底還是有些身家,金銀、官位,多少能為少俠掙來,隻是......”
人說笑裡藏刀,劉福看似滑稽的笑裡,卻滿是機關算盡:“隻是在此之前,咱家有個問題想問少俠。”
小春垂着眼睛,下了床榻,對着劉福跪了下來,說道:“公公叫我小春便是。”
“好,小春。”劉福笑道,“咱家想了許久,但到底還是要問問才明白。”
“小春,你是為何,要救咱家啊?”
劉福笑意盈盈,神色不變,他身後的小德子眼睛緊盯着小春,袖中一把匕首刀光霍霍。
小春低眉順目,狀似什麼也未發覺:“公公想聽假話,還是真話?”
“那自然是真話。”劉福眯起了眼睛。
“真話便是——”小春說着向劉福拜了一拜,“劉公公位高權重,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跟随劉公公,前程風光。我救劉公公,為财,為權,亦為己。”
宮室中安靜了一瞬,劉福雙手揣在袖中,他打量了小春半晌,才大笑着将小春扶了起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古往今來都是這個道理,你倒是實誠,不說假話。”
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小人為利而聚,為利而散,可若說什麼人最容易操控,那也還是求财求利的小人。
劉福身邊不需要君子,他需要為自己開路的爪牙,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棋子,隻要自己從指縫間施舍出那麼點财、那麼點利益,便為之前赴後繼舍生忘死的鷹犬。
小春很合劉福的心意,他也來得正是時候。
“咱家不是忘恩的人,你救了咱家,咱家自會給你個好前程,隻是不知你想要什麼樣的官兒呢?”
小春垂下的眼中閃過一絲暗光:“回禀公公,我想......”
“留在宮中侍奉。”
劉福狀似一驚:“哎呀,你說你想留在宮中?咱家雖說也有這麼個意思,但你自己可得想明白了,宮中雖好,可是、可是......”
他沒把話說全,可在場之人心裡都明白,小春想要留在宮中,必得去勢。
那是斷子絕孫。
小春終于擡起頭來,看着劉福,他眼中沒有分毫畏懼,隻有決然:“劉公公,我想得明白。”
“有得必有失,有失,才有得。”
劉福點了點頭,他親切地拍了拍小春的肩,歎道:“你能想得明白便好。外面總有人罵咱們,閹黨、閹人,沒卵的東西......這些話咱家聽了數十年,數十年間風水輪流轉,那些口出狂言的人一個接一個的罷官、流放、砍頭,可咱家依舊好好地在這裡。”
“這世道就是這樣,隻有忍下一時的痛、一時的受辱,才能換來一世的富貴榮華。”
“多謝公公教誨。”小春對劉福彎腰躬身,行了一禮。
“好了,好了。你是咱家的救命恩人,又是個明白人,别說有這份恩情在,就算咱家不念你這份恩情,憑你這般的聰明,咱家也要大大地提攜你。”
劉福托着小春的手臂,将他扶起來,笑道:“咱家想留你在身邊,可這裡到底是廟小水淺,咱家尋思着,将你送到太子身邊服侍,也算是個前程無量的差事,你看如何?”
小春道:“悉聽公公安排。”
劉福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喚來一個太監,對小春道:“你便跟着他去吧,淨身房那裡,他會幫你打點好。”
小春跪了下來,對劉福拜了一拜,做全了禮數:“多謝公公。”
這時候的小春,總是低着頭的,你看不清他的神情。
這世上有兩種人,你是瞧不見他的神情的。一種是站得太高、太遠的人,比如天潢貴胄,位極人臣者;一種是跪得太低、太矮的人,比如小春。
這兩種人都是可怕的。高居雲端者生殺随性,卑如塵埃者舍命相搏,有得太多,與什麼也沒有,到最後竟也是一種荒唐的殊途同歸。
就如此刻,倘若劉福能夠屈尊降貴,去細細琢磨小春眼中的神情,他便會知道,小春是怎樣一個狠心的人,他在将來會變成多麼可怕的一個人。
去勢、淨身房、斷子絕孫,這些字眼聽在小春耳中如若無物,他深沉的眼睛沒有因此掀起分毫波瀾。
一個對自己都不在意分毫的人,又有什麼事情,是他辦不成的。
那太監領着小春走出了劉福的宮室,劉福看着小春的背影消失在宮牆的轉角,這才坐了下來,笑着喝了口茶水。
“師父,您何必這麼擡舉他?”小德子有些不解地問着劉福。
“他救了你師父的命啊——”劉福悠哉悠哉撇去了茶盞中的浮沫,“再說了,你沒瞧見他那張臉嗎?”
“那樣的臉,那樣的身段,太子好美色,他會被太子留在身邊的。”劉福仰頭飲盡了熱茶,他将茶盞丢給了小德子,“去再沖盞茶來,要八分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