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派你來我的身邊,又是誰,讓你演了這樣一出好戲?”李谛的輕柔如鬼魅,萦繞在小春的耳畔,“李不孤沒有這樣的膽子公然行刺,我從前也未瞧出你有這樣大的本事,是誰指使你攜恩索惠,來騙我的信任?”
小春低着頭沒有說話,李谛輕笑了一聲:“我本想直接殺了你,小春,我有很多種方法讓你無聲無息地消失,可今日是她的生辰,我有很多話想傾訴,卻不知道說與誰聽。”
“幸好有你呀,小春。”幾近纏綿的話語如同鋒利的絲線,将小春包裹在甜膩而危險的繭中,“我終于能将這些話說出來,我也知道你不會告密——”
李谛喟歎一聲:“因為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我最後再問一遍,你要是答了,或許還能得個痛快——”李谛緊緊凝視着小春,他攥着匕首的首愈發握緊,“為什麼要騙我?”
終于在這一聲詢問下,小春擡起了頭。
夜色之中,小春依舊那樣的漂亮,月光溫柔地籠罩着他,為他蒙上一層如夢似幻的紗衣,似乎下一秒他就要乘着滿地清光,回天上去。
可李谛不再傾歎于小春的容顔,他對小春對視着,他突然發現,小春的眼中沒有自己意料中的恐懼與惶然,甚至于......
他眼中的癫狂,竟與自己不相上下,有一瞬間,李谛從他的眼中,看見了自己的偏執。
小春沒有躲閃,也沒有後退,他反而前進了些微,尖銳的刀尖刺進他的胸膛,血液泉湧而出,浸透了小春的衣衫,也浸潤了李谛的刀刃,那粘稠而猩紅的血便順着刀尖流淌,流到了李谛的掌心。
“騙?”小春扯動嘴角,反問了一聲,“我怎敢欺騙殿下?”
“您是東宮之主,也将是九五至尊,您會是全天下的主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生殺大權不過您一念之間!”
“您想讓我生,我便生,您若想讓我死——”小春的手掌覆上李谛緊握匕首的手,他牽引着李谛的手,将匕首又向前送了半寸。
刀尖深深沒入血肉,那鋒利的尖端似乎能夠隔着脆弱的骨骼,感受到心髒蓬勃跳動的聲響。刀尖隻再進一寸,便是回天乏力。
“我便将這一條性命親自奉上,莫要讓這污濁的血,髒了您的手。”他們靠得這樣近,小春幾乎貼近了李谛的耳側,“隻是,您忘了一件事。”
“像我這樣的卑賤之人——”小春笑道,“是不怕死的。”
李谛的眉頭,微不可見地抽搐了一下。
“我不怕死,可我也想活。想活是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貪心地什麼都想要,不怕死也是因為空無一物,所以了無牽挂。像我這樣的人,像我們這樣的人,被稱為亡命之徒。”
“殿下——”小春歎了一聲,頃刻之間小春與李谛的位置似乎颠倒,“你可知我輾轉最終站在您的面前,費了多大的心力。”
“騙對于我來說,隻是一種手段罷了。為了活下去,為了我想要的東西,我連良心都可以割舍,更何況是欺騙。若沒有劉福的引薦,我如今又怎能與您說這些呢?”
“劉福識人不清,派來你這麼個背主的東西。”李谛輕蔑地笑了一聲,可他的陣腳已然有些亂了。
“背主?我的主子,難道不是隻有殿下一人嗎?”血液流失,小春的聲音越來越輕,可他的目光卻越來越偏執,“就算我不曾說出他來,殿下也能猜到誰是幕後主使。”
“劉福投靠殿下,實則早有反心。宮宴之上設此局,讓您誤以為是三皇子奪位心切派來的刺客,而我借此機會忠心護主,成為劉公公安插在您身邊的一顆棋子。”
“我知道您厭惡閹人,因為那曾經的東廠提督閻如風與其身邊的傅東海謀害了溫穆皇後,您因此遷怒而厭惡閹黨。劉福與傅東海早生仇隙,迫不得已投誠于您,您也早知道他的異心。有情則偏私,您厭惡閹黨,因此也與内宦矛盾重重,何嘗不是大患?”
三言兩語,卻令李谛蓦地一滞。
小春彎了彎唇角,他唇邊的梨渦便顯露出來。
那梨渦之中盛放的不是月光,也不是蜜糖,而是殺人于無形的毒酒。
“我是一枚棋子,丢棄了我,于局勢并無大礙,可過河卒未嘗不能為車,這世間本就黑白颠倒變化無常,與其棄子,何不做一執棋之人?”
李谛的手掌蓦然攥緊,他看着小春的眼神,已然有了變化。
“劉福想讓您信任我,以彼之道還治其人,我也能讓他對我放心。”小春的聲音輕得宛如鴻毛,飄蕩在李谛的耳邊,“您想要神機營的兵力,不是嗎?”
沉默之中,李谛終于是笑了一聲。
這一聲笑再沒有玩味與嘲弄,他是在笑自己,竟從未看出小春有這樣的野心。
“你的意思是,你能為我奪來劉福手中的權柄?你憑什麼?”
是啊,他憑什麼。一個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一個是默默無聞的奴才,他憑什麼。
“憑您相信。”小春答道。
李谛伸手挑起小春的下巴,他極力用涼薄的笑來掩飾自己的心緒:“我什麼時候相信過你?”
“有您的一念之間,便足夠了。”
那一刻,李谛幾乎要以為,小春是幻化的精怪,能夠憑空看透人心。
“小、春。”李谛緩緩地喚了一聲小春的名字,“你很聰明。可太聰明的人,是最會變心的。”
“你讓我怎麼對你放心呢?”
匕首緩慢地從血肉中抽出,失去了刀刃的堵塞,血液洶湧而出,李谛伸手按上了小春的傷口,他用力按壓着,小春不禁因疼痛悶哼了一聲。
滿手的血,幾近猩紅的眼,在這夜色之中勾勒出一幅奇詭的畫面。
“......您自然有辦法......讓自己放心。”小春的聲音,已然有些斷斷續續了。
李谛靜靜地看着小春,那雙狹長而上挑的丹鳳眼也随之半合,刹那之間,仿若神佛垂目,冷眼看這世間輪番登場的好戲。
“啪嗒——”一滴細小的水珠濺落在李谛的手腕上,留下一片若隐若無的水痕。
下雨了。
“嗒、嗒、嗒——”雨水自天而降,落下了谷雨時節的第一場春雨,雨珠緩慢卻又格外沉重,它們濺落在地,與青石相撞,發出細微的聲響,像是在預示着那一分一秒流逝的時間。
當衣襟被雨水沾濕,當小春的血液逐漸融入沖刷而下的雨水,李谛終于做出了選擇。
李谛似是從袖中拿出了什麼,放在掌心,遞到小春的身前。
昏暗的光影,因失血過多而逐漸模糊的視野,被雨水浸透而遮擋在眼前的碎發......小春面前的世界正在被切割着,正搖晃着,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要沒入無邊際的黑暗,淪為一片混沌的寂靜。
他搖了搖頭,伸手觸碰到自己的傷口——
“噗嗤!”指尖沒入血肉,傷口再度被撕裂,劇烈到指尖顫抖的疼痛令小春猛地清醒,于是小春得以看清李谛手掌中的東西。
那是兩粒藥丸。
一黑,一紅,最深沉與最張揚的顔色混雜在一起,詭異得幾近刺目。
“吃下去。”一瞬之間,李谛的眼底似乎閃爍着興奮的光。
一陣刺骨的寒意竄上小春的脊骨,他突然想到了從前遇見的一條大蛇。
他想起那光滑、鋒利而森寒的鱗片,想起那鋒利而見血封喉的獠牙,想起那條大蛇纏繞在自己手臂上時,那因纏繞、擠壓與恐懼而帶來的窒息感,想起那如鬼魅般、渾濁的豎曈——
就是那樣一雙眼睛,當你懷揣着希望,自以為能夠僥幸逃過一劫,突然之間卻發現,那雙危險至極的豎曈從未離開過你,它會隐藏在每一個陰暗的角落,等待着、等待着,當你與它對視時——
“吃下去!”李谛催促了一聲,嘴角彎起詭秘的弧度。
一切都已經為時已晚。
究竟是被囫囵吞入腹中,還是苟延殘喘孤注一擲——
藥丸被李谛親手拿起,放在小春的唇邊,他修長的、蒼白的手指抵住小春的唇,紅色的藥丸擠入唇縫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