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順子卻沒察覺出小春的沉默,他繼續笑着打趣道:“我當然也為我高興啦,你做了大官,我也可以狐假虎威了!我小順子倒要看看日後,誰敢不給我吃綠豆餅驢打滾,誰敢再讓我去掃園子了!”
小春真心實意地笑了,他的眉眼都彎了起來,比天上的彎月還漂亮,還惹眼:“怪不得人常道小人得志。”
小順子絲毫沒有不好意思,他反而得意得很,甚至還托着腮幫,誇誇其談着日後的“錦繡前程”:“殿下信任你,喜歡你,你也有好本事,往後平步青雲了,當了大太監,你便提拔我做管事的太監,好不好?到時候啊,我就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手底下管着一幫子小太監,天天叫他們幫我揉肩捶腿,沏茶倒水......”
“你想得倒美。”小春笑得梨渦怎麼也遮不住。
“這還沒完呢!真到那時候啊,我就要、就要......那個詞兒怎麼說來着,對了對了,衣錦還鄉,我要衣錦還鄉。我要穿一身銀線金線繡的衣裳,帶上一千兩銀子,乘着一頂通紅的大轎子——”
“娶親才用通紅的轎子。”小春打斷了他。
“哦哦,可我還是覺得,通紅的轎子最氣派。”小順子撓撓腦袋,繼續道,“那我就乘一頂最大最大的轎子,風風光光地,從京城一路坐回我的老家,那時候方圓十裡的鄉裡鄉親都來瞧我的大駕......”
小順子慷慨激昂說到這裡,卻停了一下。
“然後呢?”小春問道。
“然後......”小順子歎息一聲,“然後我要把那銀線金線繡的衣裳賣了,轎子也賣了,全換了銀子,連同那一千兩銀子一起帶回家,我要讓我爹娘、我弟弟妹妹都過上好日子,那時候我們都不用挨餓,不用受凍,不用看人臉色受人欺負了。”
小春蓦然一陣語塞。
“再然後的話,本公公就安度晚年了。我老家臨水鎮的柿子是最好的,皮薄肉甜,跟蜜似的,到時候我就摘上一籃的柿子,給你寄去京城,祝你‘柿柿’順心,‘柿柿’平安。”
“好。”這樣荒唐的話語,可小春卻承諾似的、萬分鄭重地點了點頭,“會有那一天的。”
“真的嗎!?”小順子的眼睛都瞪大了,“我說笑的。”
“誰同你說笑,我真等着你那一籃柿子。”小春拖着尾音叫道,“順公公——”
春日裡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新生的嫩柳随風搖擺,歲月靜好,隻恨不能停留此刻。
......
小春去東廠領了腰牌,卻并未回到東宮,他隻是信步走着。
那場雨夜中的生死博弈險之又險,萬幸是賭赢了,才有了今日的機會。昔日已過,可往後還有千難萬險,想要殺掉傅東海,不知還有多少難關要過。
在這宮中的每一步都不能踏錯,步步都要萬分小心,失之毫厘,當即命喪黃泉。
往後該怎樣做?又該怎樣接近傅東海,手刃仇敵?還有,太子口中的血海深仇究竟是怎樣一回事?溫穆皇後究竟因何而死,此事又與湘貴妃、閻如風、傅東海有何聯系?
對了,那閻如風,十九提到過他,說他當日乃是縱橫天下的第一高手。可小春入宮至今,卻從未聽到過有關他的隻言片語。
這樣的一位人物,便這樣悄無聲息被抹去了嗎?
太多的問題,太多的疑惑,小春神遊之間,卻已走到了宮中人煙罕至的僻靜之處。
四下無人聲,寂靜到有些古怪,小春這才回過神來,打量四周。
朱牆宮壁,與别處一般無二,隻是多了些陳年的積灰,門庭上并無牌匾,因而來人也不知這是何處,大門似是落了鎖,除卻門外站着的一個老太監,再無旁人。
那老太監八字眉,苦瓜臉,瞧起來甚是凄涼,他正揣着手倚着門打着盹兒,卻突然間聽見了小春的腳步聲,驚醒過來。
“哎呦,你是......”那老太監打量了小春一番,目光瞥到了他腰側的腰牌,神情一下子變得谄媚起來,“哎呀,我真是有眼無珠,不知道是東廠的大人。”
“您怎麼走到這兒來了呢,可不敢來這裡的。”那老太監對着小春連連擺手。
“哦?卻是為何?”小春問道。
“這地方......”老太監壓低了聲音,眼神不住地往門裡飄,“這地方不吉利,怕沖撞了大人。”
“說來也是我命苦,大半輩子也沒在宮裡混出什麼名堂,老了沒用了便被指派到這地方活受罪......”那老太監嘟嘟囔囔地訴着苦,“大人瞧着年輕,想來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這以前啊,乃是冷宮!宮裡的冤魂都在這裡哩!後來冷宮遷了地方,本想将這裡改建個戲台,可怪事連連,怎麼也建不成,遂就荒廢了,但這地方啊,還是邪乎得很......”
“怎麼個邪乎法?”小春一副好奇的樣子。
“這、這......”那老太監似乎是猶豫着說不說,最終還是壓低了聲音,對小春道,“這些事本就不吉利,但大人問了,老朽定然是知無不言的。”
“這地方啊,陰氣森森,正午站在門口,冷不丁就會打個哆嗦。待到夜裡值班,那就更瘆人了,有時候耳邊無端傳出來一陣哭聲,眼前又突然飄過一個白影,你定睛一看,卻又瞧不見了,跟眼花了似的......”那老太監越想越害怕,說着說着便抖了一下。
“這紫禁城乃是天下陽氣最盛之地,又有陛下九五至尊,自然什麼妖魔兇煞都震得住,你卻亂言什麼鬼怪,莫不是在哄騙本大人?”果然有了這腰牌,行事也方便許多,小春問話之間,當真有了幾分架子。
“哎呀這、這這這......老朽哪裡敢騙大人......”那老太監虛虛抹了把汗,正要辯解,可小春已不待他解釋,竟徑直要叩那門。
“大人,使不得使不得!”那老太監眸光似是一厲,而後又恢複了平日裡凄哀可憐的神情,他陡然抓住了小春的手,“這地方不吉利,怕對大人前程有礙啊!”
小春的手蓦然一頓,停下了動作,慢慢也放下了手,他似是被那老太監說動了:“這......細想來,的确不必以身犯險。”
老太監連連稱是:“正是這個理兒。”
“這地方這般喪氣,也難得你要整日守在這裡,若他日得了機會,本大人便将你調離這裡,也叫你安享晚年。”小春道。
“哎呦,那真是多謝大人,多謝大人!”老太監當即樂得合不攏嘴,彎腰對着小春作揖,小春揚了揚下巴,也未理他,徑直轉身而去了。
然而就在小春轉身的那一刻,他的神色驟變,眼底滿是思量。
他垂在身側的手不禁蜷曲了一下,回想了下方才的觸覺。
那老者好快的速度,而他的手心,卻滿滿的都是老繭。
是半生不得志,做粗活做出的老繭嗎?小春垂下了眼眸,那可沒有那麼簡單。
若隻是做粗活,為何虎口、掌根乃至拳峰皆有老繭?那分明是經年累月習武留下的印記。
習兵器者虎口繭厚,習掌法者掌根繭厚,習拳法者拳峰繭厚,兵器、掌法、拳法三者皆修習不下二十餘年,這老者的武功不說登峰造極,至少也是個老江湖了。
這樣的人,卻守着那寂寞枯朽的門庭,還佯裝自己半生凄慘不得志......
小春的唇角彎了彎。
這其中有古怪,亦有秘密。
無端的直覺告訴小春,這或許還是一個,被埋藏了多年卻無人知曉的,驚天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