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一聲号角響徹雲霄,“唰唰唰——”,戰旗迎風烈烈,遍地哀嚎如鬼哭萦繞在少年的耳側,“簌簌——”,包圍着少年的桃花驟然碎成點點流光,真實的景象終于浮現在少年的眼前,他目眦盡裂,踉跄一步。
血流成河,遍地殘肢,一個人背對着少年,單膝跪于屍山之上,撐劍而立。
那是誰......為什麼,那樣的熟悉......
腦海中一道女聲驟然響起——
“殺了他。”
殺了......他?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遲疑,少年腦海中又有幾道聲音同時響起,有稚嫩的聲音,有蒼老的聲音,有溫柔的聲音,有嚴厲的聲音,他們都在說——
“殺了他。”
“你想要的,你念念不忘的,你夢寐以求的,都在那裡。”
“隻要你——”
“殺了他!”
霎時間仿佛千萬人、千萬張面容、千萬張口都在翕合着嘶吼道——
“殺了他!!!”
“唰!”少年紅了眼睛,他被欲望灼燒着、卻又茫然地刺出一劍,劍鋒沒入那跪地之人的血肉中,天地霎時甯靜,隻能聽見那人血液流淌的聲音。
那人幾乎是不可置信地、緩緩地回過頭來,他的面容逐漸變得清晰。
少年瞪大了眼睛,“咣當——”,長劍落在地上,少年的手不斷地顫抖着。
滿手的血,滿身的血,怎麼也擦不幹淨,他想為那人堵住傷口,可血液仍是湧流而出,怎麼也止不住。
血泊之中,他看着那人的面容,喃喃念了一聲——
“師父......”
傅東海劇烈地抖了一下,驟然從夢中驚醒,那雙向來銳利如鷹的眼睛竟流露出難得的脆弱,他平複了呼吸,眉頭卻緊緊皺起,他正要擡手揉按額頭,一雙白皙的手卻先他一步,按上了傅東海的額畔。
“叮鈴鈴——”少女手腕上的銀镯碰撞之間,發出悅耳動聽的聲音,民間傳言,若給孩子自小戴上銀镯,便可保自家孩兒一世平安順遂。
“父親,你做噩夢了嗎?”少女的聲音明媚卻又天真,“我今日瞧見花房中的茉莉已經開了,于是摘了幾朵,編了個手串玩兒,如今正好送給父親安神。”
一串潔白的茉莉手串系上傅東海的手腕,傅東海這才舒展了眉頭,那張兇神惡煞的臉上,卻露出一個違和的、溫柔的笑來。
“我很喜歡,多謝圓圓。”往日裡一句話可奪人性命的東廠提督,如今話語間卻柔腸滿懷。
卻問那被稱作圓圓的少女是誰?
傅東海有個養女,名作傅逢别,小字圓圓。這位東廠提督身旁從無寵姬愛妾,能得他如此溫柔以待的,也就隻有他唯一的、最疼愛的孩子。
圓圓笑着,柳葉眉彎着,有些圓潤的面頰上浮現出兩個深深的酒窩。
一個殺人如麻的屠夫,卻有這樣一個天真的女兒。
傅東海撫摸着手腕上的茉莉花串,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時,他已又成為了那個殺伐果決的東廠提督。
“圓圓,我要入宮一趟,你好生待在府中。”
“那父親什麼時候回來呢?”圓圓撇了撇嘴。
“很快。”傅東海背對着圓圓,眼中流露出莫名的恨意,“很快。”
......
冷宮外的老太監日日守着這裡,看上去人畜無害,實則耳聽六路,什麼動靜都逃不過他的耳朵。
“嗒、嗒——”遠處似有腳步聲響起,老太監耳朵動了動,微微睜開些眼睛,望向聲音的來源。
隻見遠處宮道上,一身華服的人執傘而來,細密的雨絲随風飄蕩,略微打濕了那人的衣袖。
他行走之間,腰側令牌也随之晃動,那老太監隔着老遠定睛一瞧,卻是蓦地一顫,當即凜了神色,恭恭敬敬向那人跪了下來,行了一禮道:“拜見督主。”
方才還遠遠隔着,不過片刻,一雙華貴的履靴便停在老太監的身前,傅東海沒有說話,隻是略微揚了揚下巴,示意那老太監将門打開。
“是。”那老太監誠惶誠恐地掏出鑰匙,忙将冷宮大門打開。
傅東海接過鑰匙,擡腳踏了進去,頭也沒回道:“關上門,你也走吧。”
“遵命。”那老太監彎着腰,低着頭後退幾步,向遠方走去。
“砰——”,冷宮大門閉合,隻留下了傅東海一人,神情複雜。
......
“吱呀——”銅門被打開,傅東海走了進去,俯視着那被鎖鍊束縛着的老者。
“師父。”他輕喚了一聲,“多年不見,您老了。”
那老者斜他一眼,似乎也不驚訝。
良久的沉默後,那老者開口道:“傅東海。”
“我教過你,一件事既然要做,便要趕盡殺絕,不留後患。”
傅東海搖了搖頭,他似乎笑了笑,左臉上的傷痕也跟着抽動:“我不會殺了您。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您是我的師父,也是我曾經......”
“最信任的人。”
“隻是造化弄人,原來我最信任的人,竟是我的仇人。”他笑着,卻又憤恨着,回憶中的仰慕與真相的痛楚令他不知該做出何等神情,他一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的師父,面對自己的仇敵,面對自己少年時的那個永垂不朽的神話。
“你廢了我的武功,讓我形同廢人,又将我囚禁在這地牢十六年。”那老者話語間不見激動,反而平靜得詭異,“傅東海,你的仇,還沒報完嗎?”
“還是說,你不敢殺我。”沒有疑問,而是平靜地陳述。
傅東海哂笑一聲,可他背在身後的手卻蓦然握緊,像是被戳中了軟肋:“比起一刀了斷的死,這漫長沒有盡頭的地牢才是您的歸宿——”
“我等着為您,送終。”
傅東海深吸了一口氣,他終是轉過身去,不敢再留,可老者卻叫住了他。
“這麼多年了,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嗎?”
“權力,名位,生殺大權,還有你的,心上人......”
“東、廠、提、督?”
傅東海垂下眼睛,他眼中明明滅滅,面容也隐沒在黑暗之中。
“我得到了很多,有我想要的,也有我棄如敝屐的,但這些都不重要。”傅東海長舒了一口氣,他擡起頭來,眼中滿是勃勃的野心,“重要的是,我會比您走得更遠、更高,我會走到一個讓您仰望的地方。”
“師父,你終究是敗了。”
銅門緩緩打開,傅東海昂首走了出去,他再也沒有回頭,留給那老者的,隻有一個寂寞的背影。
長久的寂靜中,多年來陪伴老者的,隻有搖曳的燈火、羅網般的鎖鍊與心頭一遍又一遍刻入骨髓的恨。
他擡起頭來,定定地瞧着那扇銅門,看着那囚禁着自己的鎖鍊,回想着自己十六年來忍受的不見天日,很多年前的一個預言突然浮現在他的心頭——
“亢龍無悔,必墜于野,玄黃血,十六年。
桃李寂寞,兩枝并蒂,鳳凰見,終如願。”
......
冷宮的大門重新合上,小春躲在暗處,看着傅東海走了出去,而那看守的老太監還未歸來。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若是尋常時候,以傅東海的武功,定能察覺到小春的存在,可他此時心煩意亂,也無心去查探,反倒給了小春機會。
待傅東海走遠,天色已暗沉下來,小春隐沒在夜色中,深吸了口氣,自樹梢一躍而出,足尖點過屋檐,空中一個輕旋,穩穩落于冷宮地面之上。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既已下定決心,便再無猶豫!
小春眼神一凜,正要入陣,卻見八獅中央那隻石獅雙目緩緩張開!
“咔哒!”機關開啟,石獅左眼瞳孔為黑,空餘為白,右眼瞳孔為白,空餘為黑,恰似陰陽圖中陰陽二魚!
原來如此!此時陽魚在左,陰魚在右,乃是先天八卦!
小春已有八分勝算,隻見他飛身入陣,先取正南石獅,伸指一點,當即聽聞“當”的一聲輕響,這第一步想來已是正确。
他猜對了!
小春定了心神,依次踏過“震、巽、艮、兌”四方位,正要踏向坎卦之正西,卻隻聽“咔哒”一聲,機關變動,那中央石獅雙眼轉動,瞬息之間已變為陰魚在左,陽魚在右!
陣法變動,此時乃是後天八卦!
先天八卦中坎為正西,後天八卦中坎在正北,小春凝望着石獅的雙目,他似乎可以瞧見其後隐藏的利箭殺機。
一步錯,命喪當場,可小春沒有遲疑,他利落轉身,足尖一點,飛向正北石獅。
“當!”機關轉動,方位正确!
“呼——”小春終是舒了一口氣,一滴冷汗滑落在地,他依照順序,依次又踏過“離坤”二卦,終于破陣而出。
那中央石獅嘴巴緩緩張開,一顆金球滾落而出,戲台上的暗門也緩緩開啟。
小春走了過去,他看着那自己費盡心思才終于尋到的暗道,看着那無邊的黑暗,心頭突然湧上一瞬的惶然。
若是這個秘密太過龐大,龐大到幾乎要将他吞噬,若是那黑暗通向萬劫不複的深淵,他又該如何?
一陣腳步聲逐漸傳來,小春知道,有人來了。
他凝視着黑暗,黑暗中似乎也有一雙眼睛在凝視着他,小春終于向那看不見盡頭的地方邁出了步伐。
所謂萬劫不複,他不早已,身處其中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