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殿,佛前。
缭繞梵香之中,一點螢火燃起,穿透層層雲煙,照亮了方寸之間。
李谛手捧着燃起的明燈,将明燈置于佛前。
他一邊恭敬禮佛,一邊信口與小春談論着生殺之事:“彭長青罪名已定,抄家一事,便由你去辦吧。”
明滅燈火映在小春臉上,将小春的神情也照耀得半明半暗。他垂下眼睛,眼睫輕顫了顫,将眼中殘餘的幾分不忍壓下,回道:“遵命。”
小春退了出去,殿門閉合,陽光被擋在殿外。
“伽伽那、枳多迦唎、娑婆诃......”李谛合掌閉目,輕聲頌禱一段往生經,他身前金佛數丈之高,高高在上,俯視衆生,而他身側明燈萬盞,明明滅滅。
一殺生,一盞燈。
明燈引渡,亡魂一程。
......
小春有一瞬間的恍惚。
時隔數年,他仍然能夠記起楚家被滅門的那一夜。
鮮血、嘶吼、屍首......劍刃穿透胸膛,刀斧斫斷脖頸,奔逃的侍女被釘死在山石之上,與自己僅一步之遙,而那滾燙而泛着鐵腥味的鮮血湧流而出,滴落在地,彙成血河蜿蜒、流淌,一直流至自己的腳下。
彼時他兩手空空,任人魚肉,而今他手持刀劍,竟為屠夫。
少年恐懼的雙目與如今波瀾不興的眼睛重疊,小春回過神來時,他已至彭長青居府門前。
寂靜夜色之中,彭府上下裡外卻隻隐隐點着幾盞孤燈,來來去去、慌張無措的身影倒映在窗紗之上,活似一出張皇的皮影戲,卻渾不知落幕在即。
小春站在門前,凝神駐足。
夜裡太安靜,微小的聲音也顯得格外清晰。夜風吹拂過小春的耳畔,也似乎傳來了啜泣聲、歎息聲、哀求聲,桌椅動搖,細軟相撞,這一切都是厄運前的先聲,而小春恰恰是親手送來厄運之人。
有那麼一瞬間,小春不知道自己是進是退。
他與彭長青并無交情,彭長青或許真的有罪,或許僅是欲加之罪,他斬首也罷,流放也好,與自己并無瓜葛。
可就是這“并無瓜葛”四字,叫小春坐立難安。
他舉起屠刀,第一個揮向的不是自己的仇人,而是與他并無瓜葛,乃至無辜的陌路人。
小春有些茫然地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那雙曾經無力的、什麼也掌握不住的雙手,此刻卻仿佛憑空沾染了洗不盡的血,那刺目的紅仿佛也流淌進小春的心間,罪業有形,幻覺叢生,他蓦地一抖,搖了搖頭,終于将那幻覺與猶豫驅散。
小春的目光漸漸沉了下來。
既已踏上不歸之途,便再不能回頭。
他自會有因果報應,不過那是在他手刃仇敵之後。
而如今,誰也不能擋他的路!
“刺啦——”劍鋒出鞘,小春提劍而立,目光深沉,“奉旨——”
“犯官彭長青,罪無可恕,其人斬首,親眷女子沒入官府為奴,男子流放充軍。”身後的手下已為小春打開彭府的大門,一出荒唐的悲劇拉開帷幕,小春冷眼看着逃竄的人影,啟唇下令,“搜府,抄家。”
......
“夫人,官府的人、官府的人已到前廳了!”前來報信的小厮慌慌張張,滿面驚惶,而廂房外人影憧憧,哭聲萦繞不絕。
一身素衣的彭府夫人強壓下心頭恐懼,擡手拭去淚痕,為懷中尚在襁褓裡的孩子系上一枚平安扣。
“平安扣,到白頭,歲歲無憂亦無愁。”彭府夫人望着懷中的孩子,露出一個慈愛而苦澀的笑來,廂房外多少鬧劇似乎都與她無關,此刻的她隻是一個懷抱着孩子的母親。
她指尖輕顫着,撫着孩子脖頸上的那枚平安扣,撫着孩子的面容。那孩子不知世事,反對着她露出一個明亮的笑來。
“咯咯......”孩子笑着,眼睛彎成兩尾月牙,伸出手去夠她的鬓發。
淚水劃過彭府夫人的臉頰,落在孩子的手上、身上,宛若一場匆匆的大雨,點點滴滴,盡是别離。
“保兒,保兒......”她輕聲喚着孩子的乳名,用着如同往常哄他入睡一般的語氣,最後喚了一聲他的名姓,“母親不能常伴你身側,卻叫你小小年紀便嘗盡人間至苦。”
“這一生不求顯赫聲名、富貴榮華,惟願我兒平平安安,無災無難......”她低下頭來,輕輕在孩子額間落下一吻,而後終于狠下心來,将孩子遞給身邊的乳娘,“你帶着保兒,好好藏起來,莫要叫他們發覺。”
乳娘泣不成聲:“夫人......”
彭府夫人顫抖着站起身來,向後退步,終于強壓下心中萬千不舍,偏過頭去:“去、快去......”
“是。”
暗門被緊緊關上,乳娘抱着孩子躲藏在暗格之中,呼吸都為之滞澀。她輕輕捂上孩子的嘴,呢喃道:“别苦、别哭,過了這關就好,過了這關就好......”
與此同時,廂房大門被“砰”的一聲硬闖開來,官兵闖入房中,刀光霍霍,小春也走了進來,眼神一掃,望着強裝鎮定的彭府夫人:“犯官彭長青連累親眷,奉聖旨将彭府女眷沒官為奴,男子流放充軍,彭夫人——”
一副冰涼而沉重的枷鎖被置于彭府夫人的身前,小春冷聲道:“請吧。”
小春身旁官兵似乎想要上前拉拽彭府夫人,可她凜然揮袖道:“不必你等動手,我自束手就擒罷了。”
小春默然不言,卻擡了擡手,止住了身邊人的動作,彭府夫人自己戴上枷鎖,她知道自己将迎來怎樣的命途與結局,可她卻不畏懼,她隻望自己的孩兒不要被牽連進去,平白葬送了一生。
“大人,走吧。”彭府夫人看着小春道。
她在提醒小春,也在提醒着乳娘與自己的孩兒。
小春環視四周,似是沒有發現什麼異樣,下令道:“去别處搜查。”
手下應是,而彭府夫人終于松了口氣,她背後衣襟已被冷汗浸透。
可就在小春将将要擡腳踏出門檻的那一刻,他驟然回首,定睛望向某處。
彭府夫人的心也随之提到嗓眼,而小春則與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對視。
那是一處暗門,暗門中必定藏人。
可那雙眼睛......小春收緊了手掌,昭示着他内心的掙紮。
那是一雙孩子的眼睛,隻有孩子的雙目才能這樣的天真、明澄。
他又怎能将手中鋒刃,對準一個不谙世事、無辜的孩子?
衣袖被人拉動,小春回過頭去,浮現在眼前的是彭府夫人哀求的神色。
“大人,走吧。”她将傲氣盡數放下,她不為自己乞生,隻為自己的孩子謀一條出路。
小春的眼睫輕顫了顫,他的指甲在掌心都留下了血痕,他本以為自己早已泯滅良心,可那僅存的那麼半分人情卻折磨得他不得安甯。
有心也好,無心也罷,世間最難熬,不過真心不死,良心未泯,丁點良知在肺腑裡翻來湧去,如蛆附骨終是隔靴搔癢,奈何不得。
暗門中的人似乎微動了動,透過窄小的縫隙,小春瞧見了那孩子脖頸上的一枚平安扣。
碧玉,紅繩,歲歲平安。
“大人,有什麼問題嗎?”小春身邊的下屬狐疑問道。
小春沉默片刻,終是一揮袖,甩開彭府夫人的手,同時也回過身去,再不看暗門一眼:“無事,走吧。”
腳步聲漸行漸遠,那躲在暗格中的乳母終于落下了心裡的石頭,松開了捂着孩子嘴巴的手,輕柔地為他順着氣,口中默念道:“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
“回禀殿下,彭府二十八口女眷三十一口男丁盡數押解,聽候發落。”小春向李谛複命道。
“小春,你做事很利落。”李谛天生一副笑唇,此刻也仿佛嘴角含笑,“彭府人丁,盡在牢獄之中了嗎?“
小春的眼神微動:“是,已悉數抓捕歸案。”
他在撒謊。
“不曾有漏?”
“不曾有漏。”
一聲悠長的歎息在小春耳邊響起,一枚系着紅繩的碧玉平安扣被擲在小春的身前,李谛居高臨下,俯視着小春:“小春,你心軟了。”
“啪嗒——”一聲清脆的輕響,平安扣碰地之間,淪為碎片,像是虛無的幻覺,隻輕輕一觸便消散的無影無蹤。
小春怔怔地伸出手來,探向那平安扣的碎片,可李谛先他一步俯下身來,伸手挑起他的下巴,叫他仰頭看着自己。
“小春,你知道錯了嗎?”李谛問道。
“......”小春将眼神轉向别處,他幾次三番想開口,最後也隻化為了這一句,“他隻是個孩子......”
“今日放過的是一個孩子,明日放過的便是你的仇敵,在這宮中,千不該萬不該的就是心慈手軟,一念之差,斷送的便是你我性命!”李谛的語氣陡然一厲,他手上驟然用力,小春的下巴都叫他攥出了一片紅痕,“今日你放過他,明日又有誰來放過你?!”
“在這宮裡,心軟的人最是活不長久。”他在說着小春,又像是在告誡着自己,“所以,小春——”
“你知道錯了嗎?”李谛的語氣重新緩和下來,變得輕柔,像是在誘導着小春屈服認錯。
“......”小春沉默着。
他不是不知道李谛的手段,他也知道李谛不會這樣輕易善罷甘休,順他者昌逆他者亡,可偏偏此時此刻,小春說不出一句奉承的話來。
隻要他還有半分良知,他便不能苟同,遑論低頭。
“就知道你的性子是這樣倔。”李谛松開了鉗制着小春的手,緩緩起身,“既不認錯,那我便要罰你了。”
“小春。”他輕聲喚着小春的名字,卻如驚雷炸在小春的耳側,叫小春不禁攥緊了手掌。
他也不想觸怒李谛,也不想平白忍受那些折磨人的手段,但是、但是......
他已經丢棄了很多東西了,倘若最後一道為人的底線也丢掉,那才真的是無盡深淵,萬劫不複。
于是他看着李谛的雙目,說道:“任憑殿下處置。”
“我該如何罰你呢,小春?”李谛輕笑一聲,“你性子太倔,也很難讓你長記性,我思來想去,罰你無用,倒不如改罰你的身邊人。”
“啪啪啪——”李谛拍了拍手,門外侍衛當即押着一個熟悉的人影進入殿中,那人被捆縛着雙手,堵住嘴巴,被侍衛從身後一踢,便屈膝跪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