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發被拽起,那人被迫仰起頭來,他掙紮着,不斷發出“嗚咽”之聲。
小春在看見那人面容的那一刻,瞳孔驟縮,而李谛卻在小春耳邊輕道:“小春,你看他是誰?”
白淨,圓臉,活像個年畫裡的福娃,隻是如今狼狽不堪。
此人竟是小順子!
小春仿佛突然間意識到了什麼,他猛地拉住李谛的衣角,不斷地搖着頭,似是乞求:“屬下辦事不力,應當懲處,還望殿下不要遷怒他人!”
“自然是要懲處你。”李谛撫了撫小春的面容,“讓你親眼見他受刑,你才會記得這個教訓。”
“拖下去。”李谛啟唇輕道,“打。”
小順子被身後的侍衛鉗制住雙臂,往殿外拖去,他嗚咽着、掙紮着,他就這樣哀求着看着小春,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遭遇到這樣的無妄之災,他似乎是想要小春替他求情。
小春幾乎是下意識地、沒有半分猶豫便想起身往殿外沖去,可李谛先他一步,壓制住了他的肩膀。
“砰!”雙膝猛地撞地,李谛壓迫着小春的脊背,強制地鉗制住他的下巴,于是他隻能被動地看着小順子被拖出殿外,壓在刑凳之上。
“好好看。”李谛的聲音宛如鬼魅,炸裂在小春的耳邊,他蓦地一抖,像是被攝住魂魄,動彈不得。
“啪——”棍杖狠狠敲擊在小順子的腰部,發出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沉悶聲響,一聲哀嚎響徹殿内,那凄慘的叫聲倏地從小春的耳朵鑽進肺腑,他心神戰栗之間,手掌緊縮,在堂皇的地面留下一道又一道鮮血淋漓的抓痕。
他目眦欲裂,卻又反抗不得。
“十三、十四......二十五、二十六......”殿外行刑之人念着數目,小順子從一開始大聲嚎啕,可慢慢的也隻剩下了微弱的喘息。
那飛濺的鮮血如同刺目的煙花,就這樣“砰”的一聲炸裂在小春的眼前,無邊無際的紅幾乎要蒙蔽住他的雙眼,他心中天崩地裂,可最終隻化為唇齒之間一聲喑啞的嘶吟。
愈痛楚,愈無言,他雙目血紅,耳畔轟鳴,他再不忍看下去,可李谛卻強令他睜開雙目。
一滴眼淚從怒睜的雙目中落下,“啪嗒”一聲掉落在地,碎成細小的水花。
好像一直都是這樣,他這雙眼睛看過太多的痛苦、離恨,看過太多的生死,蘊藏着太多的恨,天生他雙目,似乎隻是為了讓他看清人間苦楚。
“停下、停下!”小春聲嘶力竭,“求你......停下......”
無人回應他,回答他的隻有連續的擊打聲與皮肉綻裂之聲。
不知過了多久,刑罰終于停了下來,而刑凳之上的小順子頭已低垂下來,連一聲喘息也無力發出,而他腰部以下血肉模糊,幾乎分辨不出人形來。
李谛終于松開了桎梏,小春雙腿麻木,他隻憑借着沖動與直覺顫抖着站立起來,向小順子飛奔而去。
“小順子、小順子......”小春連碰也不敢碰他,他的指尖剛剛觸及到小順子的皮膚便哆嗦一下,猛然收了回去。
小順子已然奄奄一息,他驟然聽見小春的聲音,才微微動彈一下,費力地擡起頭來,看着小春:“小春......”
小順子的聲音輕得不能再輕,似乎下一刻就要随風而去,消散得無聲無息。
他嘴唇翕合,似乎在說些什麼,小春沒有聽清。
于是小春忙湊近些,才聽清楚小順子嘴邊的呢喃——
“小春,下雪了嗎?”
“我好像、好像看見了......我家鄉的柿子樹......”
“又大、又紅,挂在樹梢上......像是一個又一個,紅燈籠......”
小春驟然一怔,他突然憶起,他們二人在春風中的暢想。
“那我就乘一頂最大最大的轎子,風風光光地,從京城一路坐回我的老家,那時候方圓十裡的鄉裡鄉親都來瞧我的大駕......”
那時小順子眉飛色舞,神采飛揚——
“我老家臨水鎮的柿子是最好的,皮薄肉甜,跟蜜似的,到時候我就摘上一籃的柿子,給你寄去京城,祝你‘柿柿’順心,‘柿柿’平安。”
而今他血肉模糊,行将就木——
“小春......”小順子輕歎一聲,“我、我好疼......”
小春再也抑制不住淚水,他緊緊地抱住小順子,他的淚與小順子的血融在一起,像是一條人世的血河,不斷地流向苦難的遠方。
“他活不了了。”李谛冷酷的聲音響起,“他會在痛苦中煎熬兩日,然後在痛苦中死去。”
小春的雙目緊閉,眼淚無聲下落。
他恨,他恨啊!
那麼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在李谛眼中不值一提,那些最清白無辜的人卻要遭受到無妄之災,有罪者暢享人間至樂而良善者苦苦掙紮求生不得,那滔天的恨已然要将小春吞沒,他在那一刻幾乎想拔劍而起,穿透李谛的咽喉!
可就在此時,小順子的嘴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來,如他往日一般,笑得那樣純粹,那樣的傻——
“小春......我想、我想回家......”
小春淚如雨下,他哽咽着抱緊了小順子:“會好的、都會好的......”
他在說謊,一切都來不及了,再也不會好了。
“唰!”一聲刀劍奪鞘而出的聲響,劍尖輕輕地從背後抵住小順子的心口,小春抱着他,聲音輕柔得像是一陣春風,仿佛可以吹去任何的痛苦與别離。
“一定......會好的......”
“刺啦!”劍刃猛地穿透小順子的胸膛,一瞬間的痛楚過後,小順子終于結束了漫長的痛苦,頭顱徹底低垂下來,得到了解脫。
血液飛濺而出,濺落在小春的臉上,他睜開緊閉的雙眼,冰冷至極的眼神,如同在世修羅。
他手上已經沾了很多的鮮血,可這一次,他親手殺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你看,你若狠不下心來,死的便隻有你身邊的人,乃至你自己。”李谛不知何時走到了小春的身邊,扶住小春的肩膀,“狠心的人,才能走得更遠。”
“嘎吱——”小春手掌的骨頭都在緊握之間作響,他緊咬牙關,從齒縫之間擠出隻言片語,“多謝,殿下教導。”
“滴答——”雨滴落下,大風疾起,不知何時,竟有一場大雨将至。
“滴答、滴答......”雨滴濺落,打濕了小春與李谛的衣衫。
大雨落下,行刑之人走了,李谛也走了,隻剩下小春跪在雨中,緊緊抱着小順子冰涼的屍體。
大雨中,小春臉上的是雨,還是淚,誰也分不清楚。
世事本就是這樣糾纏不清。
很多年後,當小春再次站在小順子埋骨地旁,那裡已經長出了一株繁盛、高大的柿子樹。那柿子紅得像火,在風中、雪中宛若搖曳的紅燈籠,風聲似乎帶來了很久很久之前的聲音,他說他要衣錦還鄉,他祝小春事事平安。
霜雪浸濕了小春的衣衫,正如同這樣一個雨夜。
他恍一眨眼,風聲消逝,故人的聲音也泯滅在虛空中,獨留下他一人在雪雨中,寂寞無窮。
“啪嗒!”水花濺起,小春驟然起身,向殿外奔去。
沉重的步伐踩上遍地的水澤,呼嘯的風雨打在他的身上,他的視野模糊不清,他看不清前方的路,他渾身冰涼,可骨血卻被仇恨點燃,支撐着他一路狂奔而去。
宮道、月影潭、暗道、詩文鎖......
他牙關緊咬,雙目充血,他在這一刻恍然領悟了長絕劍法的訣竅——
天地萬途,不過——
同歸于盡爾。
密道被打開,小春縱身一躍,跳入密牢中,對着閻如風跪拜叩首。
閻如風似乎絲毫不驚訝,他看着小春,問道:“你為何要跪?”
“我有一心願,非先生不能助我!”
閻如風道:“是何心願?”
“我要......”小春猛然擡起頭來,與閻如風對視着,“我要權,要勢,要通天路、遮天手,我要罪孽者反噬其身以消我心頭之恨——”
小春神色凜然,而閻如風目光如炬:“我要天下仰望,萬人之上!”
閻如風的面上露出欣慰、狂熱的笑,他終于等來了這一刻,等來了自己複仇的最佳工具:“好,好!”
“我授你武功,也授你經綸陰謀,我閻如風縱橫朝堂十三年無人敢膺我鋒芒,你也要同我一樣走到那萬人之上!你要報仇,你要雪恨,你要将你的仇人——傅東海拉下神壇,堕入泥沼,你要讓他眼睜睜看着高樓盡毀,往昔所有霎時間泯滅無蹤,你發誓,你要讓他失去一切,再親手了結他的性命!”
閻如風目不轉睛地盯着小春,小春也回望着閻如風。
“我發誓,我要讓傅東海失去一切,再親手了結他的性命。”小春鄭重起誓,此時此刻,他已然視死如歸,“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我要讓有罪之人——”
“血債血償!”
“若違此誓,神人共憤,天地同誅。”
鎖鍊轟鳴,閻如風道:“拜我為師!”
“砰!”小春重重一叩首。
拜師禮成。
亢龍無悔,必墜于野,玄黃血,十六年。
這是閻如風困囿囚籠十六年。
桃李寂寞,兩枝并蒂,鳳凰見,終如願。
這是閻如風收小春為徒,期盼如願。
從此之後,曾經名震天下的一代大宦官閻如風,繼傅東海之後收了唯二的徒弟。他教導的第一個徒弟親手将他毀去,而他的第二個徒弟将作為自己手中的利刃,刺向背恩忘義之人。
因緣際會,命運的轉輪悄然撥動,沒有人知道小春将會走向何方。
他唯一肯定的隻有,自己将在仇恨中度過一生。
但願他得償所願,但願他功成身退——
但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