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跨越了重疊的、盛開的桃花,對視一眼。
那是她們第一次相見,晏花時與上官熹的第一次相見。
那時晏花時站在滿堂聲色之中,而上官熹立于孑孑孤影之側,好似預示着她們的後來,都是陰差陽錯,各自天涯。
......
永熙九年。
“我們很久之前便見過了。”秋日暖陽潑灑在宣紙上,投下細密的光影,上官熹含笑提筆,在宣紙上又落下一筆墨迹。
上官熹自變故以來,便喜清淨,因此免了各宮請安,故坤甯宮素來無人拜訪,可今日上官熹身前,卻有位女子含笑閑坐,以手托腮。
那是晏花時。
那時她才十九歲,她的雙目明澈得如同秋水。
“我記得的。”晏花時百無聊賴地瞧着窗外的秋景,笑道,“那年春日宴,桃花開得真好,像是漫天雲霞。”
可一晃眼,春天已過,轉瞬已到了秋天。
桃花落,芳菲盡,永熙帝另有新歡,晏花時盛寵不再。
因緣際會下,她竟與上官熹作伴,漸漸交心。
這偌大紫禁城中,坤甯宮好似獨一方清淨天地,在這裡,上官熹可以放下皇後的尊儀,而晏花時也不必為了家族榮寵去百般耗費心機。
晏花時眨了眨眼:“花都是會落的,人也一般。”
上官熹沒有說話,她隻是靜心将最後一筆描摹完,待丹青幹透,她才緩緩拿起畫卷,遞給晏花時。
“世間萬物如東流之水,潇潇長逝,一去不回。”
晏花時垂眸細看畫卷,卻是蓦地一怔。
那畫上之人,竟是她自己。
遠山眉,桃花眼,以手托腮,唇角含笑。
而窗外秋陽正盛,将她的眉目也照徹得柔和而甯靜。
晏花時似能從那畫卷之上,聽見窗外落葉與自己眼睫微動的簌簌之聲。
“唯以此丹青拙筆,記你年華。”光影映在上官熹英氣的眉目之間,她輕柔地伸出手來,用指尖描摹着晏花時的眉眼。
“願望後年年歲歲,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上官熹望着晏花時,晏花時也回望着上官熹,她們離得那樣近,似乎要把一切枷鎖都抛卻,她們肺腑中都有千言萬語,到最後卻默契地化為相視一笑。
彼時秋陽正好,晏花時眼神明亮。
很多年後,晏花時有了很多、很多,享不盡的榮華權勢,生殺予奪的尊崇高位,可她還是覺得落寞。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隻想回到那個甯靜的午後,再看一眼上官熹的眉眼,聽她說一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可月亮終會西沉,太陽終會落下,世上從無恒久,她也再回不到心之所向的地方。
......
“入宮兩載,仍未有立足之地,何等辜負晏氏苦心經營......慎哉,切哉,趁好年華,抱得龍嗣,身有所依,晏氏亦光耀門楣矣......”一封宗族來信輾轉送到宮中,晏花時展信閱覽之間,不由得手掌收緊,在信紙上留下破碎的折痕。
她本是江南豪族晏氏女,自小便被細心教導,為日後送入宮中,鞏固晏氏一族的地位。
她可以是晏家長女,也可以是這宮中的湘貴人,可她獨獨不能是她自己。
所做皆是違心之事,一言一行都不能由己,何等悲哀。
“有何心事嗎?”上官熹關切問道。
晏花時猛然從不甘與怨憤中掙脫,回過神來,一邊輕輕地搖了搖頭,一邊将那封信收入衣袖中。
“無事。”晏花時這般說着,神情卻有些不自在,“離家太久,偶見家書,不自覺便思鄉情切了。”
“我也常憶起我兒時故鄉。”上官熹有些出神,她的心緒好似漸漸高飛,飛回那無憂無慮的孩提時代,“我父親那時為國戍邊,故我兒時是在西北邊疆長大的。”
“西北邊疆......”晏花時眼睛亮了一瞬,“我從未去過那樣遠的地方。那些宗族長輩隻會告誡我,女子宜居深閨,切勿抛頭露面,陳腐不堪,偏我反駁不得。”
“我聽聞那裡雖是苦寒,可也景色壯麗,有長河落日,大漠孤煙!那裡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晏花時問道。
上官熹笑着,她的聲音很輕,仿佛真的回到那片土地:“那裡有一望無際的原野,半人高的、随風搖蕩的野草,有成群的牛羊湮沒在野草之中。若是繼續向外走,便能看到黃沙、塵土,那裡有寂寥的戈壁,亦有久久回蕩着駱鈴、在日光下堪稱眩目的沙漠。“
“不遠處,有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峰,山頂終年積雪,人們說山神就栖居其上。每當夜色降臨,在五彩的祿馬風旗下,牧民們燃起篝火,奏響胡笳與馬頭琴,唱着一首又一首或歡快或憂傷的歌謠。”
回憶愈來愈深刻,上官熹的雙目也愈來愈明亮,她胸腔之間激蕩起一種久違的感覺——
“那裡有廣袤的土地,廣闊的蒼穹,蒼穹之下的漫山遍野,你皆能縱馬馳騁,任心來去!”
自由。
那裡有自由。
酣暢淋漓後,一股莫大的迷惘與哀傷湧上心頭,上官熹怔愣着,緩緩擡頭,看了看那四四方方的雕梁畫棟。
她究竟什麼時候被困在了這裡?
她究竟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啪嗒——”一滴無聲的眼淚滑過眼角,落在了上官熹的掌心,上官熹隻感到一片濕潤,茫然地擡起手來撫過面容,才猛然發覺,竟是自己在流淚。
另一隻手伸了過來,萬分輕柔地為上官熹拭去淚痕,晏花時的心似乎也随着上官熹一同酸澀起來:“你......不要哭。”
“你說......我還能逃得開嗎?”上官熹怔然發問,晏花時指尖微微抽動,在片刻停滞之後,毅然決然握上了上官熹的雙手。
上官熹猛地擡頭,撞進了晏花時那雙堅定的眼睛:“你會離開這裡的。”
她對上官熹說:“終有一天,你會走出這萬丈宮牆。”
“彼時天地寬廣,五湖四海南北西東任你來去——”
“倘若真有這樣一天,你可願同我共赴這山河萬裡......”上官熹這一句話很輕,晏花時聽得分明,可她卻笑着裝作沒有聽見。
她拉起上官熹的手,帶着她向殿外奔去。
夜晚凜冽的風吹拂過她們的耳畔與裙擺,月色之下,她們仿佛要乘風而去,一同逃出這方寸囹圄、囚心之所。
“我家住江南,那裡有碧連天的荷葉,紅勝火的江花,烏篷小棹、槳聲燈影......若你他日自由,一定要去看看那楊柳岸起落江潮,山亭外炊煙人家......”
晏花時終于停了下來,不知不覺,上官熹已随她奔至觀月台上。
她氣息微亂,可雙目卻燦若明星,月光潑灑在她的身上,像是為她披上一層朦胧而潔白的紗衣。
晏花時微微轉身,回過頭來,看着上官熹,恰似她們初見時的那一眼。
“上官熹,我為你跳支舞吧。”晏花時笑道。
“可我卻無琴而伴。”上官熹道。
“那便為我擊掌而和。”晏花時話音剛落,便裙裾微旋,擡手起勢。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婉轉而悠揚的吳語小調自晏花時口中輕哼而出,她随心而舞,而上官熹為她擊節而和。
“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晏花時輕躍落地,腰肢微彎似要仰躺而去,卻又如憑風楊柳,竟這般懸于空中,好似醉酒之狀。
她的步伐愈來愈疾,歌聲也越來越放達不羁:“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
她唱啊,舞啊,笑啊,月光籠罩着她,她似乎下一秒就要随着那九天銀河飛升而去,上官熹也伴她一同沉醉夜色之中,如癡如醉。
“嘩啦——”裙裾流轉,宛若風起之聲,明月之下,晏花時舞至上官熹的身前,指尖輕柔地描摹着她的眉眼。
“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一行清淚自晏花時眼角滑落,她呢喃着,“且向花間,留晚照......”
“上官熹,你要自由。”
你要躍萬重山,渡千層浪,你要扶搖直上去尋你的天地無疆!
而我隻能止步于此,在這萬丈宮牆圍中,望你如願以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