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一年冬,蒙古十八部來犯西北邊境,大齊出兵禦敵,三戰三敗,一潰千裡。
“滿朝官員濟濟,竟無一帥才可用?”永熙帝盛怒之間,将奏折恨恨擲去,砸在了匍匐在地的官員身上。
“陛下,今年一場天災大雪,蒙古牛羊盡死,蒙古十八部為活命故此南下奪糧,搏命之勇實在難以抗衡......”那官員顫着聲回禀道,“至于帥才......倒是有一位,隻是......”
“隻是什麼?!”永熙帝厲聲。
那官員将身子伏得更低,幾乎緊貼地面:“隻是他如今流放嶺南......”
“恕臣鬥膽,罪臣上官溯乃是不世帥才,還望陛下予他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
“上官溯?”永熙帝的語氣一僵,神情莫測,“他流放嶺南七載之久,沙場之事怕是早已荒廢。”
“昔日南甯侯上官賀鎮守西北二十餘年,蒙古十八部秋毫不敢進犯,上官溯亦随其父征戰沙場,更有過其父之處。如今與蒙古十八部血戰在即,将帥之位,非其莫屬!”那官員自然知道此事忤逆永熙帝的心意,可戰事危急,他不得不以命相谏。
永熙帝沉默不語,他凝神思索,就這樣僵持了半晌,那官員冷汗已浸濕官服,永熙帝才開了恩典,擺了擺手讓他先退了下去。
七年前的那個雨夜重新浮現在永熙帝的眼前,直到今天,他仍能記起那封自己親手所寫的、将上官氏盡數貶斥的诏書,那一字一句似乎都在指責着他忘恩負義——
可那又怎樣?他是天子!
永熙帝眼中閃爍着莫名的光,他受天命,為天子,臨人間至尊之位,生殺予奪不過他一念之間,上官氏權勢遮天威脅皇權本就該殺,自己放其一條生路已是開恩!
可惜如今,又有人将這舊事重提。
也不止他一人,邊疆戰事屢屢不利,朝中早有議論紛纭,奏請複起上官溯。
既如此,他何不順應衆臣之心?
上官溯若能平邊疆之亂,以身殉國最好,若不能,永熙帝自然也會幫上官溯,“埋骨疆場”。
卧榻之側從不容他人酣睡,斬草遍要除根,否則來年春風複起,便再無除盡之機了。
......
嶺南。
寒冬之中,青石樓前,一男子卻赤裸着滿是傷痕的上身,紮着馬步姿态端正無比,右臂背于身後,左臂前伸上墜石臼,可他卻巋然不動,唯有蓬勃肌肉之下筋脈跳躍。
雄渾如群山,屹立而不倒,如此寒涼之中,他卻自内而外地散發着熱氣,在空中凝結出若有若無的白霧。
“将軍,将軍!”來人跌跌撞撞,行色匆匆,呼聲興奮至極。
“我早已不是将軍。”那男子,也就是昔日的龍虎将軍,如今的流放庶民上官溯,語氣平靜,不見半分波瀾。
“是、是将軍!”那人氣喘籲籲,眼神卻燦若明星,“朝中有消息稱,陛下要複起您起兵抗蒙古十八部!您瞧!這可是林侍郎的書信!”
林侍郎,此人昔日受上官氏之恩,與上官溯素有交集。
上官溯神色并無波動,可他額角的青筋暴起卻暴露出了他心中的不平靜。他姿态未動,可他臂上石臼卻“砰”的一聲驟然裂開一道縫隙!
“唰啦!”一陣細微之聲響起,宛若裂帛之聲,那石臼上的縫隙逐漸擴散——
“啪嗒!”一小塊碎石自石臼上滾落而下,那石臼竟碎成塊塊頑石,紛紛掉落在地!
而上官溯五指緊握,牙關緊咬,他一字一字地、沉重地問着侍從:“我們在這裡,呆了多久?”
“回将軍,七年六個月零十三天。”侍從雙目閃光,似是淚盈眼眶。
“七年......六個月......零十三天。”上官溯呢喃道,“七年六個月零十三天......”
“這七年間,我的父親病死南甯,我的妹妹幽居坤甯宮,她的孩子被迫囚禁昌甯寺,母子分離生生不得相見,上官氏一族零落殆盡各自天涯,而我流放嶺南,彼時我年少不知愁苦,而今我兩鬓竟已生白發。”
“你說,我這一生,又有多少個這樣的七年。”
“将軍,苦盡甘來,您另有鴻途!”侍從不忍看到上官溯那樣的落寞神色,可他錯了,上官溯并非落寞,而是——
徹骨的恨。
“鴻途?鴻門宴倒還差不多。”上官溯冷笑一聲,“七年前他将我上官氏一族貶斥無遺,七年後他又怎會任憑上官氏死灰複燃。”
“将軍的意思是?”
上官溯的眼中再度燃起戰意——那是被經年之恨所灼燒的戰意:“他借我上官氏權勢登臨天下,卻又在高枕無憂之後将我等棄如敝履,此等忘恩負義涼薄之人,不顧夫妻情誼也不念父子之倫,何來仁慈可言?!此次複起必有陰謀,我等性命皆懸于薄冰之上,錯一步即堕萬丈深淵!”
“他給了我們一條死路。”上官溯幾近虔誠地捧起那七年來置于架上,已然落滿灰塵的寶劍,那是往昔随他征戰四方的兵戈與同袍,他的雙目燃起熊熊烈焰,而那劍刃倏然出鞘,塵封已久卻依然凜然如雪的鋒刃迸射出耀眼的劍光,投射在他的面容之上——
“苟且七年之久,換不來一條生路,我們想要生,便隻有一條路可走!”上官溯雙目凜然,竟比劍刃更要銳利三分,“哪怕青史之上記你我大逆不道的千古罵名,哪怕天下人折我脊梁謂我竊國之賊,我們唯有這奮力一搏——”
“隻因我們早已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