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福撿起那封被永熙帝怒擲于地的折子,若有所思道:“回陛下,奴才隻是在想,四川雖遠,可在天子封疆大吏治下,為何會生出這般的亂子?陛下布惠于民,頒布青苗貸以度雪災之年,可那些刁民為何仍不知好歹,他們哪裡來的膽子犯上作亂?”
好些個問題,劉福說得臉不紅心不跳,一副義正言辭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可這些事情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那層層盤剝的糧饷又送進了誰的府庫,那青苗貸為何偏偏要以田産做抵,是誰想借此災難之機兼并土地?劉福、傅東海諸人連同他們身後龐大的蠹蟲集團再清楚不過了。
永熙帝聞言卻漸漸平息了怒氣:“你的意思是,官府内有人與匪寇勾結,才生此大亂?”
多好的借口,陛下治下河清海晏本該一片升平,隻不過那三兩個奸臣耽誤了陛下流芳百世的大業,如今的亂子與您半分關系也無。
劉福當真是會揣測聖意,三言兩語便捧得永熙帝信以為真了。
“陛下聖德,隻是有奸人勾結流寇,唯恐天下不亂而已。此股流寇來勢雖猛,也不過是烏合之衆,隻需朝廷軍隊一到,那些流寇便當即四散了。”劉福奉承道。
“如你所言,朕當即派兵剿匪,傅東海!”永熙帝喚道,傅東海當即應了聲:“奴才在。”
“你便随軍監軍,剿滅四川匪寇。”永熙帝一聲令下,傅東海正要領命,劉福卻大着膽子插口道:“回禀陛下,奴才以為傅公公不能當監軍一職。”
此言一出,永熙帝與傅東海冰冷的目光都彙聚在了劉福身上。
“哦,你何出此言?”永熙帝問道。
“奴才想着,古來先王設有通判一職,官位雖低,職權卻大,監察地方上報天子,故朝野皆存清正之風。傅督主聲名在外,奸人見之恐會收斂行迹,難以捉到把柄,依奴才拙見,不如遣一官職較低卻有才能之人,作為剿匪監軍,名為監軍,實則暗中糾察奸人,如此剿匪整肅一舉兩得,天下遂安。”劉福一番話說得滔滔不絕,莫說永熙帝,就連在場中人也被他說動三分。
知己者莫若仇敵,傅東海看着劉福,他的眼神更加暗沉銳利了些。
劉福這老東西,是存心要擡舉那個小春了。
“那你以為,何人可當此位呢?”永熙帝道。
果然不出傅東海所料,圖窮匕見,劉福終于道:“太子身旁那個得力的太監小春,近來官升千戶,且立有非常之功,可擔此任。”
“回禀陛下,此人閱曆尚淺,恐難當此國之大事。”傅東海緊随其後反駁道。
劉福與傅東海對視一眼,他們二人的心思在對方眼中也早已昭然若揭了。
剿匪一事事關重大,更牽涉有重重利益,劉福讓小春去做監軍,一是有心提拔他給他機會,二是派出自己的人到地方,也是為自個兒牟利。
傅東海怎欲讓他得逞?可永熙帝對小春倒有些印象,他記得秋獵之時,小春救下太子與三皇子的忠心之舉,故他思索片刻,首肯道:“此人可用。既是烏合之衆,不妨讓此人為監軍,來日得了曆練,也好侍奉太子。”
聖谕已下,絕無回轉餘地,縱是傅東海千般不願,也隻好随劉福和衆大臣一起叩謝領命。
“啪嗒、啪嗒。”衆人告退後,宮外已下起了大雨。劉福的徒弟小德子一見到自家師父的面,便殷勤地快走到劉福的身邊,為他撐起傘來。
急促的雨點打不濕劉福華貴的衣衫,他轉頭看向臉色陰沉的傅東海,眯着眼笑道:“傅老弟,怪我搶了你的差事?這檔子小事,也該讓年輕人去曆練曆練了。”
“怎敢呢,聖上的谕旨,我們做奴才的怎敢置喙?”傅東海與劉福擦身而過,隻留下一聲輕飄飄的話,穿過雨簾傳進劉福的耳中,“但願這些年輕人,能燕然勒功,不負皇恩吧。”
“隻要老弟你願意,有什麼不能的呢?”劉福笑中含譏,傅東海充耳不聞。
“我願意沒用。”傅東海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瞧了劉福一眼,“還得看天意。”
“那我倒相信,我劉福相中的人,吉人自有天象。”劉福四兩撥千斤地将話還給傅東海,傅東海冷哼一聲,道了聲“告辭”,便頭也不回地向宮外走去。
傅東海轉身的那一瞬間,他的臉色霎時間如黑雲壓城。
劉福逐漸被甩在身後,連綿而潮濕的雨珠籠罩着傅東海,驚醒了他臉頰上陳年的傷痕,泛起一陣鑽骨撓心的癢。傅東海習慣性地擡起手來,撓了撓那道兇戾的疤痕。
“告訴馮默山,越是戰亂所波及處,荒田便也越多,我想讓那場匪亂持續得更久一些。”傅東海對他的貼身侍從道,他隻言片語,卻造就了一場血與火的煉獄,“還有。”
傅東海的目光同雨絲一般冰涼:“不要讓那個小春,再活着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