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三十年正月十九,燕九節。
許是今日的祭祀感動上蒼,這場席卷大齊各省的大雪終于停下。天穹放晴,陽光普照,乍一看好似春回大地。
各地農戶紛紛喜極而泣,敬拜社稷之神,趕在放晴的頭三日,匆匆将青苗種下。冷尾暖頭,正是一年中最要緊的農時,各地農戶勞作不休,田埂之上,一片新年新氣象。
可就在放晴三日之後,一場較之前更為寒冷迅疾的大雪從天而降,水汽凝結為冰,自天而降為霰,更有地方下起冰雹,各地無家流浪者凍死街頭不計其數,房屋被大雪壓垮者連綿鄉裡,青苗等田間作物的損失更是駭人聽聞,一時間破産者走投無路,民怨沸騰。
朝廷布糧赈災,可這糧食有多少進了百姓的口中,那便不得而知了。為了挽救農災,朝廷也出台新政,名曰“青苗貸”。受災百姓可借青苗貸,獲得災後種植的青苗,待到豐收後再連本帶息歸還朝廷,此貸利息較市場利息為低,故不失為一道救災良策。
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恰是“青苗貸”開啟了永熙三十年這場震驚天下的動亂的先聲......
......
“大人,小的、小的......”那農戶名為王平,乃是四川省保甯府昭化縣一名家中小有資産的農戶,此時他正苦着臉,支支吾吾地對那兇神惡煞的官兵道,“小的不想借青苗貸......”
“反了你了!”官兵怒喝一聲,“青苗貸乃是國策,朝廷憐惜你們受了雪災,特降此恩典,你反而不要,真是狼心狗肺的東西!”
“可小的家中還有昨年留下的青苗,本不用再借了......”王平怕呀,可那青苗貸的利息也不少,他好不容易攢下這些家底,靠得就是一個惜财節儉,他索性心一橫,顫着聲反問道,“縣老爺不是說,破産的人才要借嗎?”
此言一出,那官兵的眼神登時變了,一對眼睛豺狼一般惡狠狠地盯着王平,隻聽“唰”的一聲,那官兵腰側雪亮亮的刀刃登時出鞘,抵上了王平的脖子:“你再說一遍?”
一旁王平的妻子哀叫一聲,急忙顫抖着手,死命地拽住王平的衣袖:“你個死倔驢,借就借吧,無非是那幾兩利息銀子,就當給官爺們買酒喝了。大爺您把刀收一收吧,我家這口子膽子小,經不住吓的,求您了大爺!”
王平被刀抵住脖子,抖抖索索閉上了眼,在死亡面前,他才終于松了口:“成吧,成吧,我借!我借還不成嗎!”
官兵獰笑一聲,收刀入鞘,将一份白紙黑字的借據摔到王平的懷中,顫顫巍巍拿起那借據一瞧,面皮登時漲得通紅,氣血湧上喉頭,驚得他一陣咳嗽不止:“這、這這......”
“你叫我用地産做抵押?!”王平氣啊,他大半輩子的積蓄都在那一畝三分地中,你叫他用田産做抵押,這不等于是要了他的命嗎?
“叫你抵押,又沒說要沒收你的田産。你瞧清楚了,白紙黑字寫得分明,秋收時還不上青苗貸,才拿你的田産做抵。”官兵抱手冷笑道。
“我不是瞎子,也不是呆子。”王平倚在他妻子的懷裡,不停地撫着胸口順着氣,“我知道......我知道這一抵押,我的田産就沒了!”
“誰要你的地了?!”官兵揚聲怒道。
“你們!你們,還有你們上頭的人!你們是要我的命!!!”王平再也忍不了了,他終于怒吼出聲,而迎接他的怒氣的,卻是當頭一擊!
“砰!”刀鞘狠狠擊打上頭顱,王平沒有防備,被那官兵一刀當場打暈了過去,一道明晃晃的血痕留在額上,王平的妻子吓傻了,她抱着王平一動也不敢動。
“縣老爺說了,多多益善,你非要違抗官府的命令,這不是自讨苦吃嗎。”官兵搖了搖頭,蹲了下來,提起王平的手,沾了沾他自己額上的血,而後抓着王平的拇指,在那青苗貸的借據上按下一個血淋淋的手印。
這隻是偌大天下微不足道的一處,王平的手印無聲,連他本人也卑微得宛若蜉蝣,可天下各處的血彙流在一起,将會彙成一條激蕩湧流的血河,沖垮尊卑的大堤,毀滅禮教的枷鎖,淹沒那些為虎作伥、為非作歹的惡人。
王平昏過去了,可一滴眼淚卻滑落他的眼角。他知道那些貪官污吏會有辦法讓他還不起青苗貸,他們會扣下他的田産占為己有。
天災之年,貪念卻愈發熾盛。
本就受災破産者被迫賣出田産,而苦苦支撐者抵押立命之本,苦難之中,往昔所有壓迫變愈發清晰,人們隻會更加憤怒。
當所有一切累積到一個緊繃的極點,當人們的憤怒超越了恐懼,當這一條血河終于沖垮了堤岸,湧動的風雲終于在此刻揭開了真容——
永熙三十年二月五日,各地破産、失去田産的農民揭竿四起,亂兵四作,而四川省竟不知從何處湧出一夥訓練有素、聲勢龐大的反兵,勾連江湖人士,于二曰六日一日之内,攻陷四川一十六縣!
至此,舉國震驚。
......
官兵連連退卻的奏疏被狠狠摔在寶殿地上,永熙帝怒極攻心,順了三四遍氣兒才好過來些:“一日之間,攻陷一十六縣,這樣一夥匪寇在眼皮底下,你們竟然無知無覺嗎?!”
天子一怒,殿中大臣紛紛叩首不止,齊聲說着“陛下息怒”,而劉福卻低着頭一言不發。
永熙帝瞥向劉福:“劉福,你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