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府,主将戰帳。
“如今太平軍吸納陝南匪軍,兵力逾三萬人,我軍連遭重創,尚不及其三分之一,局勢如此,諸位有何對策,盡可直言。”小春神情凝重地對在座諸人道。
“為今之計,正面相戰必無勝算可言。”十九思慮片刻,“太平軍急于順長江東進,若我們以小股勢力埋伏山林,阻撓其行,拖延其勢,必能亂其陣腳,待到朝廷援兵到來,再彙合予其緻命一擊。”
“援軍一事,尚無分曉。”小春微微搖了搖頭,“縱能突襲阻撓其進程,卻終究無法反敗為勝,此計不可。”
“回禀大人,我軍得到情報,稱陝南匪軍中有近一半兵力乃是從前草莽,軍紀混亂不堪,乃是一夥烏合之衆,不足為懼。如今遊擊之法不足以拖住敵人腳步,正面一場大戰已無可避免。屬下以為當釜底抽薪,集中兵力主攻敵軍精銳,倘若能擊潰敵軍精銳,餘下的鳥獸猢狲自然也自行退散。”餘玉龍站起身來建言道。
“太險。”小春又搖了搖頭,“正面擊之,铤而走險,乃是無可奈何之策。”
偌大戰帳之中,衆人一片靜默,帳中若幹親信将領,或愁眉不展,或凝神竭思,顯然都為這萬分緊張的戰局憂慮不已,可唯有花在衣一人頗為悠閑地飲着玫瑰酒,神情舒展得好似閑庭信步。
小春瞥了他一眼:“這般有閑心,不如說說你的想法。”
花在衣笑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愁眉苦臉的,豈不浪費了好酒?不過我也确有一言要說。”
“其實若論戰場交鋒,我未必能及諸位,但我有一事,是諸位所不能及的。”花在衣慢悠悠地站了起來,他緩步之間,紅衣搖曳,“那就是,我了解俞連決。”
“他是我的師兄。”
此話一出,全場訝然。
小春隻微微驚愕了一瞬,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
萬劍谷碑中上刻的仁道與詭道,正是俞連決與花在衣,他們二人曾是師兄弟,自然是說得通的。
“他這個人啊,運籌帷幄,決策千裡,可他有一個緻命的弱點——”花在衣彎了彎眼睛,輕聲道,“道,他太執着于道,執着到幾近執拗,在他所追求的河清海晏裡,他容不下哪怕一粒塵沙。”
小春聞言眼神微動,他點了點頭,示意花在衣繼續說下去。
花在衣續道:“先前餘參将說,我軍得到情報,稱陝南匪軍中草莽居多,常言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夥陝南匪軍,焉知不是送上門來的機會?”
“你是說,用離間計從内部瓦解敵軍?”小春的眼睛亮了亮。
“确有此意,但是這離間計,不光僅有我們出力,俞連決更是最有力的推手。”花在衣笑道,“他容不下這路為非作歹的草莽,在他看來,内部的敵人是比朝廷的軍隊還要可惡的阻礙。”
“俞連決會親自動手,而那些草莽自然也會各起異心。”小春終于露出了今日的第一個微笑,“大廈将傾,永遠是從内部開始的。”
“不錯,可這僅僅是在内。”花在衣對着小春輕輕地眨了下眼睛,小春内心的焦躁不安似乎都因他一個眼神而得到撫平,“在外,尚有更緻命的東西......”
“報——”就在花在衣話未說盡之時,一個士兵奔入戰帳之中,對着小春跪地拱手道:“禀監軍大人,駐地外有許多民衆,争吵着說要見您。”
衆人面面相觑,而小春與花在衣對視一眼,又相視一笑。
他們已然心照不宣了。
“不妨去瞧一瞧。”小春一邊說着,一邊對在座衆人擡了擡手,“諸位與其在這裡神勞思竭,不如一同出去走一走,或許會有新的想法。”
“請。”
定中軍駐地之外一片喧嚣之聲,衆多的百姓圍在一起,他們手中紛紛提着大大小小的扁擔籃子,有的裡頭裝着糧食,有的裡頭裝了格外金貴的、今早自家母雞剛誕下的十個雞蛋,甚至有的裡頭還裝了兩隻活雞,在一片吵鬧的七嘴八舌與掙紮的“咯咯”聲中,百姓們翹首望着同一個方向。
“來了,來了!”有人叫道,“那就是朝廷派來的官兒吧!”
“哎呀,那個長得俊的小将軍我知道的,姓餘,錯不了!”
“哎呦喂,來了這麼多将軍呢,頭一次見全了。”
“那個姓曹的缺德鬼呢,怎麼沒見着他?”
一時間人群更是嘈雜,人們一邊說着一邊擠上前去,将自己手中的籃子扁擔越過士兵的阻攔,拼命地往裡投遞。
“自家下的雞蛋,送給各位軍爺!”
“一點粗米,實在沒東西了......”
“俺從小養壯的雞,給軍爺們吃飽了有力氣殺敵!”
“......”
一時間吵吵嚷嚷,熱火朝天,莫要說定中軍原先的那些人了,就連小春看到了也不由得吃了一驚,低聲問着餘玉龍:“你們定中軍的名聲這般好嗎?”
“呃......”餘玉龍有些尴尬地猶豫道,“這......倒也沒有,以往曹鎮南在的時候,我們是要被指着鼻子罵的。”
“罵什麼?”小春看着面前這場面,甚至有些不信。
“淨會吃糧的飯桶。”餘玉龍面不改色,顯然已經聽過多次,“打哪兒哪遭殃的蝗蟲。”
“......”小春一時語塞,過了會兒他才接道,“倒也說得沒錯。”
話糙理不糙,戰争的軍糧都是從百姓手中層層盤剝的,戰争的烽火是最先燒到百姓身上的,于是餓殍遍野,背井離鄉,所有的安居樂業在一夕之間化為泡影。
他們,我們,原是最痛恨戰争的人。
可今日不知為何,他們卻分外熱情地為定中軍送來吃食,要知道眼下戰局緊張,百姓們家家連飯都吃不飽了,這些東西真真是從牙縫裡千難萬難地省出來的。
他們為何又要将這些珍貴的東西,送給自己最厭惡的人呢?
“大人,隻要你們能打退太平軍......”人們說。
“守土安民之責,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衆位百姓不必破費。”小春說得親切,“隻是敢問諸位,四川時有匪兵作亂,何為偏偏對這太平軍深惡痛絕呢?”
衆人猶豫了一瞬,終于一個大膽漢子嚷了出來:“他們要把俺們的東西都收了,充到那什麼公庫裡!”
此言一出,百姓紛紛附和:“是咧,聽說牛羊雞鴨都得要收走,家裡連個筐子都得是公庫的,更不要說什麼田地了!”
“那太平軍說得好聽呢,均田免糧,結果隻能種田,田裡的收成糧食到頭來都要充公,這不是欺負人呢嗎!”
七嘴八舌,沸反盈天,這下不止小春與花在衣,其他人也都回過味來了。
朝廷原來最畏懼太平軍的一點,便是認為他們能得民心。均田免糧,但凡是個長期身處官府層層盤剝之中的普通農民,都會這個煽動性的口号而心潮澎湃。
可現在,這些百姓對太平軍的厭惡甚至超過了對官府的痛恨。
花在衣笑了,他輕聲道:“天下大同。”
這就是俞連決想要的天下大同,可是這天下大同,較之人性固有的私欲,誰又能穩占上風呢?
小春雙目幽深,他在思索。